当周芷若踏进这温暖却未散尽血腥气的佛寺大殿时,公子殊荣正百无聊赖地挑拣着案前的糖糕蜜饯。因此,最先瞧见来人是她的,反而是高踞在太师椅中的赵敏。
“峨眉没人了?又轮到你出来充数?”她挑了挑眉,望向她身后的番僧。
那番僧垂首禀报:“回郡主,是她自己硬要替她师姐来的。”
“哦?”赵敏嗤地一声笑开,“好个灭绝师太,教徒弟的本事没见多高,教人送死的本事倒是一流。行吧,既然你自愿要来,这儿的规矩你可清楚?”
周芷若点了点头。
“知道你还来,真是个深明大义的笨蛋。”赵敏摇了摇头,话音落,惯常伺候比武的阿大已按剑上前。
“慢着。”
她抬手制止。
“你们这些粗胚,下手没个轻重,万一伤了周姑娘如花似玉的脸,怕是有人要心疼得怪罪于本郡主了。”
她眼波流转,意味深长地落在公子殊荣身上。只见他手里捏一枚蜜饯,也不吃,看似置身事外,怕是早已心不在焉。索性亲昵地唤了一声:“殊荣公子,劳您大驾,陪周姑娘过几招?你心细,手上……也最有分寸。”
赢了,放人。
输了,留下一根手指。
这是规矩。但他能断谁的指?她的?还是……他自己的?
公子殊荣放下蜜饯,接过阿大抛来的那柄未开刃的木剑。
周芷若也默默捡起了地上的另一柄,抬头望向这个既渴望见到、又恨不得永不相见之人。这矛盾撕扯着她,偏还要在心底告诫说:自己主动来此,不正是为了印证一些答案么?
没有客套,破空声便是开场。
是周芷若的木剑率先刺出,挟着连日积压的郁愤、被囚的屈辱、对自己仍怀着不该有的旧情的羞耻……在灯火闪烁间,直袭公子殊荣。
可惜十香软筋散的药力深入经脉,这含愤一击,锋芒大减,徒留悲怆。
公子殊荣手腕只是随意一翻,木剑拂过刺来的剑脊,圆融流转,赫然是那日在武当时窥得的太极真意。他心知对方内力全失,也未灌注半分劲力,纯凭技巧将那剑上力道轻飘飘地引偏了去。
如此举重若轻,反而令周芷若心头一凛,愈觉得屈辱。剑招再变,一招“轻罗小扇”化为九点寒星,虚虚实实、分袭要害。
公子殊荣如踏莲台,步法玄妙似舞,即便不依凭内力,依旧叫人近不了他的身。手中木剑或拨或带,隐隐又透出几分古佛低眉、慈悲渡厄的意蕴。
那日,他冷言“慈悲是破绽”。
此刻,剑锋虽钝,他总在触及周芷若衣衫前一刹那,变招划开,徒留寒凉的余风织作了网,将她困在其中。
数十招过去,莫说伤到公子殊荣,连逼他真正出手都做不到。周芷若只觉招招刺空,身子逐渐疲软,倍感煎熬。
“呵……”
高台上传来一声嗤笑。
是赵敏将一切尽收眼底,冷冷道:“公子今日是拜了哪路菩萨?这软绵绵的剑法倒得了张三丰他老人家的几分真传,瞧着,倒像是哄孩子玩呢。怎么?对着这位日思夜想的周姑娘,连骨头都酥了?连剑都拿不稳了?”
是了!
为何自己对她总这般优柔?
为何总被她轻易牵动了心神?
这不合常理的滞涩,这尚未厘清的隐秘,被强压下去的波澜偏又一次被赵敏的嘲弄引出,令公子殊荣的心神骤然一荡。
就在气息微乱的刹那,周芷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果断放弃所有花哨,凝聚仅存劲力,快、狠、准!以一招“非烟非雾”孤注一掷地直刺他的心口!
此刻回剑格挡已然慢了半拍,若不要她近身,唯有执剑反刺她咽喉!
可是……
对着那张苍白而秀美,脆弱却倔强的脸,再一瞬的犹豫,让他的剑就只来得及险之又险地擦着对方剑尖掠过。
嗤啦——
一声划过布帛的撕裂。
紧接着,是剑尖撞上某种极其坚硬之物发出的一声短促的、奇异的闷响。
——锵!
周芷若手腕一震,整个人也怔住了,剑尖传来的触感绝非划过血肉。电光石火间,脑海中竟闪过一个画面——是前往光明顶而启程的那日,在峨眉静室前,晨光熹微中,他当着她的面,将她赠予的银鞘匕首珍而重之地贴着心口放入怀中。
难道……
他竟一直贴身藏着?
这荒谬的念头冲击着心底那点可悲又可耻的念想,令它如火信般引燃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刺中它!
若他如此珍视此物,珍视到以血肉之躯相护,为何又要将她推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不再顾忌防守,剑势陡然凌厉,拼着残存的所有气力,每一剑都化作质问,直贯他的胸膛。
公子殊荣亦在呼吸间洞悉了她的意图。当众被划中要害已是十分难堪,此刻,一股难言的羞恼更是猛地冲上头顶,烧得耳根发烫。
或闪或避,或格或挡,他不愿伤她,她的剑却紧追不舍,步步紧逼。一股戾气骤然从心底腾起,压倒了所有犹豫。
不能!
绝不能让她看见!
当周芷若又一剑直刺心窝而来时,公子殊荣的手腕猛地一沉,木剑斜撩,以极其刁钻的角度狠狠一削。
咔嚓——
木剑应声而断,半截剑身旋转着飞了出去,最后“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周芷若本将全身劲力灌在此招之中,此刻骤然失了准头,整个人几乎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扑倒。
公子殊荣的心脏猛地一跳。脑子还未来得及思考,手已在本能的驱使下伸了出去,贴上她微凉的腰侧,将她稳稳托住。可这力道刚卸去一半,周芷若的指尖便随着她跌过来的身子,猝不及防地按到了他的胸前。
触感清晰无比。
那是一只被体温捂着却依旧寒凉的匕首。纵然隔着一层衣料,窄薄而坚硬的形状也立刻让她明白——这就是入门时师父所赐,是她贴身珍藏的旧物,是那日……她亲手赠予他的防身之物!
周芷若忍不住望向公子殊荣。
这一次不再有蒙眼白布的隔阂,她的目光,直直地撞进了一双乱了阵脚的眼。那些精心演饰的从容、疏离、傲慢顷刻间破碎,翠色的眼底只留下秘密被撞破的窘迫……和一丝难言的狼狈的悸动。
他竟真的贴身藏着!
他在害怕,他怕她发现,发现他的旧情未泯……这证明了自己并非自作多情,却也令心口一时酸胀难言。
公子殊荣的掌心是周芷若的纤细腰肢,胸口被她按住,竟似烧起了一团火,灼得血液沸腾,连呼吸都粗重起来。他该推开她的,该像对待旁人一样冷酷,可一对上她眼底又怨又痛的光,所有的狠厉都散成了无力的慌乱。
大殿霎时间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周芷若的目光划过那只红得滴血的耳朵,又越过他僵硬的肩头,投向高台——那位元廷郡主不知何时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正抱着双臂,冷冷地盯着他俩。
她想起她所说的那些话……
终于,一把推开了公子殊荣。力道之大,让两人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赵敏这才放下手臂,缓缓开口道:“周姑娘方才这轮急攻倒让本郡主开了眼界,尤其是最后直指要害的那一剑,不知是峨眉剑法中的哪一招?叫什么名堂?本郡主倒要好好记下这狠辣的名目。”
她刻意咬重“狠辣”二字,心中倒似打翻了五味瓶。
周芷若身形单薄,竟无半分怯懦,微仰了头,直视着高台之上的赵敏。嗓音清冷,回荡在大殿之中。
“松间沙路。”
“松、间、沙、路?好雅致的名字,本郡主倒从未听过峨眉有此一招。公子见多识广,可曾听过?”
公子殊荣叹息了一声。
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那山雾弥漫的月下小径,他随手掷下的折扇,扇面上墨迹淋漓的东坡诗句……那是初见的凭证,是旧日光影,他都快忘了,而她……记得如此清晰?竟还用这句诗杜撰了一式剑招,一式刺向他心口、只为验证那匕首是否存在的剑招。
他下意识地避开赵敏探究的目光,也避开了周芷若眼中复杂的情绪,垂眸盯着地上那截断剑。
“未曾听过。”
赵敏看着他那张无甚表情的冷脸,又瞥了一眼周芷若因脱力而微微发颤的身子,正要挥手示意将这个碍眼的峨眉弟子重新押回塔牢,公子殊荣却忽然抬起头。
“郡主且慢。”
赵敏动作一顿,挑眉看他,心中冷笑。
“方才周姑娘所使的‘松间沙路’,意蕴独特,虽无内力支撑,其形其意却颇有可观之处。”他迎着审视,无惧亦无畏,“如今胜负已分,郡主何必急着送客?不如留她片刻,容在下请教其中精要?”
大殿里又是一静。
请教?
一个不用内力、仅凭木剑就能削断对方兵刃的人,向一个内力尽失的阶下囚“请教”?
赵敏的目光在公子殊荣被划破的衣襟上停留片刻,端起案上冷透的茶抿了一口。她心知:与其强留他在眼皮子底下心不在焉地阳奉阴违,倒不如遂了他的意,瞧瞧两人究竟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她缓缓扬起一个笑容,不显轻松,只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罢了。看在你今日……用心良苦的份上,郡主便成全你这番好学之心。”
华服曳地,她缓步走下高台,来到公子殊荣身前,曲起指节,不轻不重地叩了叩他的心口。
咚、咚——
也同样敲在了周芷若的心上。
“机会给你了。可要抓紧时间好好‘请教’。不过,本郡主回来时希望看到的可不要是什么叙旧情深的场面。”
赵敏带着侍从转身朝殿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警告。
“毕竟,周姑娘的手指可还完好着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