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缓缓合拢,现在,这里只留下两个身影被投在了巨大而肃穆的佛像金身。
公子殊荣终于转向周芷若。
她仍站在原地,紧握着半截断剑,如同握着一根脆弱的稻草。稻草救不了她,她却仍倔强地立着,令他忽的便想起先时在昆仑所见的、被风吹袭也要突破薄雪的野草。
他朝她走近一步。
周芷若几乎下意识地退了半步,断剑横在身前。
公子殊荣停住,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胸前被划开的衣襟,破碎的绸缎下,隐约能看见那柄匕首的轮廓。他开口时,嗓音比夜色更沉,莫名地有些沙哑。
“松间沙路……你取的?”
周芷若握剑的手又收紧了几分。他往前走了一步,这次她没再逃,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你还记得,却用它来刺我。招招都往这里来。”公子殊荣隔着破损的衣料,碰了碰心口的位置。
“记得又如何?”她咬着呀,一字一顿道,“你听我念经,听我在窗外练剑,听着我为你的眼睛担忧……究竟哪一件不是算计?你凭什么还留着这柄匕首,是为了炫耀这场戏演得有多成功,还是为了在夜深人静时,嘲笑我的愚蠢?”
公子殊荣摇了摇头。
“去武当的地图是我连夜画的,你的命是我救的,在峨眉你为我煎药,连饭粥也是你一勺勺喂的。这些,难道也是假的?”
“那么,静虚师姐呢?”
一个荒谬又让人浑身发冷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他能听出四象阵的迟滞,听出韦一笑的轻功方位,若想救人,怎么会来不及?
“她被青翼蝠王掳走时,你……”
烛光摇曳,映在公子殊荣的脸上,眼底的火却霎时间熄灭。唯有胸腔内的一颗空了半拍的心脏昭示着他的并不平静。
骤然的沉默。
周芷若颤抖着将断剑指向这个穿着浓烈颜色,却冷得似雪的人。
“你明明能救她,对不对?你当时就在旁边,你武功那么高……你为什么不救?你眼睁睁看着她被抓走,被咬断喉咙,吸干鲜血……就为了……就为了激怒师父,激怒整个峨眉,为了你和赵敏的赌局,就要用师姐的命来烧旺六大派的仇火?”
那个狰狞的伤口从回忆中猛然浮现,与眼前这张脸重叠在一起。而他迎着她绝望而愤怒的目光,给出了清晰的回答。
“是。”
周芷若的身子猛地一晃,断剑“哐当”落地,发出刺耳的响。而她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预期的跌倒并未发生。如同之前的每一回,他再次坚定而有力地托住了她。
“我听到了。”公子殊荣冰冷地陈述着一件仿佛与他无关的事,“我的眼睛看不见,但从韦一笑靠近营地再到动手……所有的声音,我都听到了。周芷若,你说的没错,静虚的死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番自白彻底击溃了她。
纵然公子殊荣并未亲手杀人,可那份漠视与纵容,同真正的凶手又有什么分别?
她由他半扶半抱着,泪水再忍不住,手握成拳,一下又一下,无力地锤打在他的胸口,仿若溺水般地挣扎。
她杀不死他,甚至连恨他,都带着几分身不由己的动摇。
“为什么……为什么要和元廷勾结……为什么要帮赵敏……”
——为什么?
这痛苦的质问猝不及防地撬开层层算计,刺入公子殊荣的回忆。
最初在赌坊见到赵敏时,是她身上那股与腐朽王朝截然不同的锋芒吸引了他,是她提出的搅弄风云的计划攥住了他的兴趣。
这天下,这汉蒙之争,关他一个谁也不待见的色目人什么事?
未知、变数、颠覆……
本身就散发着致命而真实的吸引。
更何况,一个奉旨平乱的绍敏郡主,她手底下的资源远远不是任何一方江湖势力可比。这是最好的合作者,他可以尽情地施展谋略,将整个江湖甚于天下当作算计的一环……这是他的乐趣,也是他赖以生存的本能,是他从童年的血与火中习得的最重要的规则。
——唯有掌控,方能存活。
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赌局慢慢变了味?
是峨眉山清苦的汤药气?是他从不相信、却莫名能抚平烦躁的经文?是那层被刻意洗得绵软的蒙眼的布?还是从周芷若指尖传递而来的暖意?
这些曾经嗤之以鼻的情感已在不知不觉间,令他变得迟疑、软弱、失控……
连那柄小巧的银鞘匕首顽固地扎根在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时刻提醒着,自己从不曾将这牵绊斩断。如今,这失控正被怀中哭泣的女子**裸地揭露,更被殿外突然传来的脚步声惊醒。
踏、踏、踏——
缓步而来,停在了一门之隔的殿外。
是赵敏。她回来了,或许从一开始就根本没走出多远。她是故意让他知道她的存在的,她听到了多少?是在掐着时间提醒他?还是在倾听他此刻的狼狈不堪?
一股强烈的难堪与屈辱猛地冲上公子殊荣的心头。
赵敏将他视为最趁手的刀,利用他、试探他,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对周芷若的那点不同,并以此为新的筹码,步步紧逼,将他置于如今的两难境地。
他知道,她随时都会推门进来。
所有因周芷若而起的混乱、窘迫、痛楚都被他以惊人的意志力再次压回、强行锁进了名为“公子殊荣”的躯壳。
“听着。”他扣起周芷若下巴的,迫使她抬头,那双盈满泪水的眼撞进他的视线,令他指尖微颤,“别哭。眼泪没有用。静虚的事已成定局,追悔无益,但更多的人不会再为此而死。”
他扶着她的手臂收紧,另一只手飞快地探入怀中。下一刻,那柄尚带着体温的银鞘匕首被塞进了她的手中。
“拿着。藏好。这不是还给你的旧情信物,这是武器。必要时,能让你活下去的武器。”
他的指尖,短暂地擦过她颊上的泪痕,带着生硬的温柔。紧接着手臂用力,几乎是半提半扶地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将她扶稳。
“活下去。养好力气,等着。我会让你……亲眼看着这座囚禁你们的塔,倒掉!”
话音落下,他没有半分留恋地抽回手臂,同时向后疾退数步,彻底拉开了距离。他没再看她,而是极快地整理着破损湿冷的衣襟,用力将褶皱抚平。
他要让那片刻的失控像从未发生。
周芷若却被他最后那句冷硬的承诺震得心神一颤,慌乱地将那柄小巧的匕首塞进袖袋深处。
没想到……
她赠予他的东西,兜兜转转,竟在此时此地以这种方式回到了她手中,成了他口中“活下去的武器”。
吱呀——
殿门被从外面推开,赵敏重新踏入了大殿。她的目光率先落在了眼角还残留着泪痕的周芷若身上,然后,又移向数步之外的公子殊荣。
“哦?看来公子这‘请教’剑招精要,请教得周姑娘颇为动情啊?”
“郡主说笑了。”他已恢复从容,“周姑娘大约是忆及师门惨状,一时情难自禁。至于武学精要……内力尽失之人,剑招如同无根浮萍,有几分花架子罢了。”
“哼,看来是白费功夫了?”
赵敏冷哼一声,心头有股怒火隐隐升腾。即便瞧见周芷若通红的眼,心底只闪过一瞬快意,更多的已是不耐烦。
“带下去!省得在这里哭哭啼啼,扰人清净。”
两名魁梧的番僧立刻上前,架起周芷若的胳膊。
公子殊荣无动于衷地站着,仿佛事不关己,仿佛刚才那个在周芷若耳边留下的承诺,不过是一个幻觉。然而袖袋深处,那柄匕首的冰凉却提醒着她方才一切并非虚幻。下一刻,她便被毫不留情地押出了大殿。
公子殊荣既然已做好了和赵敏决裂的准备,也不再有耐心同她虚与委蛇。她刚走到他身侧,还未开口,他便道:“我累了,郡主若无其他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更不待赵敏回应,已自顾自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殿外走去。
赵敏站在原地,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笑容彻底消失,难以言喻的烦躁提醒着她,这一次,似乎将他惹得狠了,以至于有什么东西在她精心编织的网中正悄然失控。
公子殊荣离开万安寺,回到了发财坊地下的那间厅室。
这里依旧灯火长明、奢靡而宁静,他换下了那身在大殿中被剑锋划破的锦袍,穿着素衣坐在软榻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冰冷,也无疲惫。仿佛万安寺中周芷若的泪水与质问,赵敏的试探与讥讽,都未曾在他心底留下半分涟漪。
半晌,萨利赫垂首来到了他的面前。
“公子。”
“去查。”他发出了最新的指令,“张无忌,还有明教那群人,我要知道他们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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