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的足迹早已走遍雨林，她和派蒙为桓那兰那除去了死域的威胁。有勇敢的兰纳罗与她们同行，汇集记忆与梦作为力量，代替被侵蚀的觉王树，作为种子成为后继者，为无数梦境重新架起联通的桥梁。

倾奇者在自己的笔记上留下记录，写到这里，笔尖一顿。

正走向觉王之殿的少年敲敲自己斗笠的帽檐，向坐在自己头顶的兰风间求证：

“如果我没记错，那个兰纳罗是叫兰罗摩？”

“是啊。树王与赤王分道扬镳，在繁沙之中创造雨林。在沙恒——地脉，或者说世界的基础中，觉王树回应了大慈树王；兰纳罗——莎兰树的‘种子’们，成为她建设雨林的助力。”

风间华将自己所知道的故事娓娓道来。小小的兰纳罗坐在斗笠顶端，晒着太阳，吹着风，轻松地摇晃着身体。

倾奇者提笔继续向下写，“兰罗摩选择牺牲自己吗？”

“唔……”“牺牲”一词的重量，让风间华的回答慎重起来，“他当然付出了很多，但牺牲……如果你是指死亡的那种牺牲，还有一点差别。”

对兰纳罗而言，长成树是一种荣耀；觉王之莎兰更是最重要、最了不起的那一棵树。兰罗摩本想作为种子多行走一段时间，累积独属于自己的记忆，在未来成为一棵莎兰树。现在，尽管失去了亲身行走的机会，他接受更多兰纳罗的记忆，成为莎兰树中的王，却未尝不是一种殊荣。

倾奇者轻轻摇了摇头，“兰纳罗们看起来很小，却也很有觉悟。”他戳戳头顶，“你那死不悔改的脾气，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影响？”

“我哪里有死不悔改？”

“满脑子只想着我，却不懂得为自己考虑，还死脑筋地一个劲想着牺牲。”

“已经改了！我之前说了要改的。”

“真的？”倾奇者停住脚步，扬起脑袋。

兰风间倒挂在他的斗笠边缘，大头朝下地与他对视，“真的改了！”

浅蓝灰色的兰纳罗和大家一样，顶着一张极简风格、不会变动的颜文字脸；头顶柑橘色的四个小叶片像风车菊一样旋转。

风间华用这张抽象的脸与小人偶对视，看得对方直发笑。倾奇者无奈地把他推回去坐好，哼笑一声，“你最好是。”

“嗯嗯，世界树就是最后一次。没有下次了。”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陷入沉默。这种对话实在熟悉。

晶尘凝聚成温暖的手掌，摸摸小人偶的脸颊，“我承诺，无论如何，你绝不会沦落到孤身一人，我绝不会再背叛你。”

倾奇者阖眸，轻轻按住风间华的手，脸上重新展露笑意。

他们若无其事地再向前走。

前面是又一处山谷，能看到隐藏在山谷崖壁上的洞口；附近不算高大的乔木上盛开着色泽明净的花朵，看来这附近的土壤非常不错。

隐藏在草木之间的是一条陈旧的石阶。渐次登上，走入仿佛亮着光芒的洞穴深处，能看见更多巨大石砖垒砌的断壁，承载着不知年岁的历史重量。遗迹正中有天光洒落，巨大的觉王树空有其形，在将力量交付给兰罗摩之后，他已经失去了曾经的神力。

风间华没有修改这些历史。虚假的梦无法撼动事实，共享着彼此存在的兰纳罗们更不需要他来提供安慰和勇气。

若风间华没有被博士困住，若他四百年间能积蓄下更多力量、有能力在造神计划与诸多变故中做到更多——他或许可以提前解决大慈树王的问题，再不济也能帮助兰纳罗们多抵御一点死域的危险。但他那时自身难保，什么都没做到。

事已至此，他后来也不愿再带来影响，避免那些应被记住的存在遭到遗忘。

空旷的觉王之殿中仍有微弱的意志在流动。以兰风间的视角，他能看见那是兰罗摩的痕迹。

成为觉王树的小家伙归于沙恒，以这种形态存在。

昨日，倾奇者和风间华听兰纳罗们说了兰罗摩的故事，今天旅程的第一个目的地，便是觉王之殿与新生的觉王树。

兰风间从圆圆的帽子上跳下来，快步走出一连串听起来弹性很好的、噗啾噗啾的脚步声；他跑到觉王树侧后方和他一样大的蓝紫色的蘑菇旁边，用力把它摘下。

“树王圣体菇！”风间华举着它，高兴地对倾奇者用力晃了晃，“今天的午饭有了。”

正好，走了一上午，是时候休息一会儿了。两人都不需要进食，但吃饭是闲暇时一种有趣的消遣。

时常长在乔木上的蘑菇有着层层叠叠的外貌，味道鲜美，是须弥常见的食材。风间华拿着两株树王圣体菇，拍拍伞盖，利落地切去根部。

他举起蓝紫色的蘑菇，用它遥遥遮住了倾奇者的斗笠。美丽的面容顶着一顶菌菇帽子，看起来格外好笑。

兰纳罗的声音映入小人偶纯净的心。

正在远处石砖上生火的少年闻声投来视线，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在笑什么。碍于距离，倾奇者朝他看去，这朵蘑菇更像顶在风间华的头上。

“……幼稚。”他小声咕哝着，收回目光，将锅架好。

风间华变回人类的样子，将新鲜的食材切片备好。今天轮到倾奇者主厨。

菌菇下锅，与培根薄片一起稍稍煎过，再倒入清水炖煮。沸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锅里的蘑菇随着水花浮沉。把锅端下来，风间华把蘑菇串和面包片递给倾奇者，把它们架在火边。

随着翻烤，焦香的气味渐渐散开，与汤中的鲜醇交织映衬。风间华接过倾奇者递来的蘑菇串，咀嚼中听见脆嫩的声响，菌类微韧的表皮下藏满汁水。

“一百分！”他双眼发亮，“厨艺太棒了，不愧是小倾奇！”

“少啰嗦，快点吃饭。”倾奇者压低帽檐，悄悄把脸挡住。

简单吃了一顿饭，他们收拾收拾，灭掉火，继续行程。

穿过高大的石拱门，沿崎岖小路走上山坡，眼前豁然开朗。

灰败的砂土上生有枯黄的草，夹杂其中的树木根系早已失去生命力。向上看，能望见远处自地面支起庞大的枯树干，遥遥伸向天际，仿佛逝者求援而不得的绝望的手。再向上，空中似是弥散着不消的薄雾，魔物低语，穹顶灰蒙。

面前的是兰纳罗们的旧家，往昔的桓那兰那。在旅行者走过此处之前，这里的情况还要再糟上许多。

风间华打开论坛，加载地图，在前面领路。晶尘架着他疾行，不出五分钟便发现目标——“前面。”

与此同时，倾奇者早已从他身侧闪过。少年如风一般飞行，手中聚起青色的气流，向前挥去！

“嗷！”

受击者来意不善，气势汹汹——正是一只兽境猎犬。

形如黑狼的魔物被一道道狂乱的风刃砍中，发出凄厉的怒吼。黑气氤氲中，它身形一拧，正待扑咬，却忽然在空中定格。

流云恰在此时散去，阳光流淌，照亮了无数透明的晶尘之丝。它们将魔物牢牢缚住，使它动弹不得。

倾奇者悬停空中，少年优雅而灵活地旋身，手臂如舞蹈般划出圆融自然的轨迹。

风涡瞬息间吞没兽境之狼！

刀风界的辉光霍然散去，敌人悄无声息地被少年斩落，不复存在。

“不堪一击。”倾奇者自得地微抬下巴，落回地面，将帽子戴好。

走走停停，两人把盘亘此处的魔物清理了一番。锄过地，他们走到某棵枯树边。

树干的裂隙中有通往地下的道路，故里早已被黄沙掩埋。再向下，是第三重曾受侵蚀最重的深梦。失梦的国土中一片荒芜，深处却有碧草如茵，翠绿的新枝在中央生长。

蓬勃的生命力来自众多记忆，兰罗摩受众多托付，是当时最好的一颗“种子”。

他能做到，他能做得最好，所以他去做了。而兰罗摩也足够幸运，所有兰纳罗都与他共同进退；有旅行者的保护，没人能向他伸去觊觎的手。

勇敢的选择与好的结果。这个世界糟透了，尽管如此，它依然存在美好与幸福，如废墟上重建的圣国。

风间华又变回兰纳罗的样子。

浅蓝灰色的兰风间唱起纯金的歌谣，倾奇者拿起诗琴，为他伴奏。他们向他表达着自己的敬重。一曲终了，余音不绝。

悠扬的旋律围绕着新生的觉王树，树向他们说了一声“谢谢”。

两人回到地面上，一路无言。倾奇者忽然快走两步，从背后抱住风间华。

“怎么了？”青年回头看了一眼，抬臂把他搂进怀里，“少见你大白天的就这么亲近我。”顿了顿，他又小声补充，“还是室外，光天化日的。”

“突然想抱你。”倾奇者的语气并不沉重，反而如释重负，“我想，所以我这么做了，你不喜欢可以躲开。”

“我巴不得你多亲近我一点。”风间华失笑，按住倾奇者的脊背，像摸小猫一样一下下理顺，“在兰罗摩面前，你是不是想了些奇怪的东西？”

“没有。”倾奇者矢口否认。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要是真的没有，怎么不嫌我问得烦？”

倾奇者愤愤锤了他一拳。

风间华抱着他笑得牙不见眼，“你没有，我倒是想了不少。”他摘下倾奇者的帽子，摸摸他的脑袋，柔顺的发丝从指间穿过，青年忍不住在他额头轻吻，“你看，这是个多好的世界啊，在黑暗之中，还有那么多星星存在。”

倾奇者不置可否，却赞同一点：“它值得期待。”

“那决定了，下一站继续向前，去沙漠里看看吧？”

倾奇者蓝紫色的眼眸望向远处，阳光照进眸中，映出一片澄澈。

“好。”

他从风间华手中接过帽子，与他手挽着手继续行程。不远处的层叠障壁之后，千壑沙地仍在不息的沙暴中缄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