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最后一站是千壑沙地的边沿。镔铁沙丘紧邻着防沙壁，偏高的地势与巨大树皮组成的防护带可以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

走到沙漠边缘，时间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再考虑沙漠夜晚的低气温与不适合行动的天气，风间华带着倾奇者原地休息，打算临近傍晚再前进，之后在沙暴范围边缘找一处山地过夜。

以他们两个的体质，休息并非必要，但风间华坚持如此，带着倾奇者在沙丘边缘探索起来。

漂浮的光幕上投影着地图，风间华在地图上挑挑选选，又看向远处，大致确定了方向，忽然一把抓住倾奇者的手腕。

“走走，跟我去那边看看。”风间华难以自抑心中的激动，兴致勃勃，“那边好像有沙鳗！”

鳗鱼不是稻妻的特产。说来也怪，虽然在提瓦特是水陆两栖的鱼类，却有能在流沙中生存的品种。

“须弥的流沙鳗鳗和稻妻的陆鳗鳗真的是同一种生物吗？”风间华对此表示质疑。

倾奇者被他拉着手腕，无奈地跟着他走，“怎么，你要把学籍转到生论派吗？”

“啊？我才不研究生物呢！”青年立刻否认，“比起那个，我还是比较关注它好不好吃。哼哼，沙漠鱼的口感……”

想想就觉得期待！

按照地图，镔铁沙丘附近就有适合沙鳗栖息的环境。它只是适应沙漠，却仍需要水源。防沙壁附近的土壤临近雨林水系，又不会过分潮湿。

毒辣的日光将空气烧化，灼亮的沙地中一片模糊，视野所及处所有色彩融为一体。但交融的色块中，风间华却感觉到有什么在流动舒展。

它们从沙中探出头，惬意地随风舒展身体。

风间华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摇晃的沙鳗似乎毫无所觉——嗖！

晶石之丝早已提前网住那片流沙，他将想要钻入沙中的鱼儿提了起来。

“哈哈！”他掐住两只鳗鱼的脖子，得意地把它们拖了出来。

沙鳗身上有适应昼夜色差的花纹，加之敏感又胆小的性格，很容易从敌人手中溜走。可惜它们遇到了风间华，后者是抓鳗鱼的老手。

青年抓着两条鳗鱼，举起来对着倾奇者晃了晃，“有鱼吃了！”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风间华的话，其中一条鳗鱼猛烈挣扎起来，在他手中疯狂摇晃；另一条却一动不动，好像死了有一会儿了。

风间华垂下目光，对着鳗鱼念叨起来：“我要从你们两个中挑一条给小倾奇红烧，是哪个孩子这么幸运呢？”

人与鳗鱼的悲喜并不相通。挣扎着的鳗鱼更加努力，另一条也意思着晃了晃尾巴。

倾奇者凑过来，点点两条鳗鱼的脑袋，“它们能听懂你说的话？”

“不知道，我现在又没有变成鳗鱼。但我觉得能。”风间华打量着自己手里的两条鳗鱼，“什么样的鳗鱼比较好吃？应该是新鲜活泼的吧——像这条，挣扎得这么有力气，肉质肯定更紧实鲜美。”

扭曲得几乎要把自己打成结的长长一条骤然一僵，突然软趴趴地搭在他手心里，不动了。

风间华抿着嘴唇与倾奇者对视，彼此都忍笑忍得有点辛苦。

“哎呀，怎么突然死了？”风间华棒读，“太可惜了，只能含泪吃两条了，一条蒸，一条烤。”

他一开始就这么打算。

倾奇者看着风间华惬意的模样，不禁有些好奇，“我一直想问……Saki不觉得很奇怪吗？”

风间华脑中闪过刚才的一切，普通地抓鱼、考虑菜式，应该没什么奇怪的，“你是指什么？”

“你看，你能听懂鳗鱼在说什么吧，把它们杀死做成菜，却不觉得同情。”

闻言，他下意识微微弓起背，有点心虚，“小倾奇会觉得我很冷血吗？”

倾奇者摇摇头，“若论冷血，我无需进食却贪图口欲，也没有好到哪去；即使是众生，也一样要损他而利己。”

这也和萨齐因想不通的人性之恶相关，萨齐因的研究与他曾经的想法不谋而合。

存在本身即是掠夺。人想活着就必须进食，林兽田蔬，哪一样不是生物？哪一样不被掠夺？无非是多一点或少一点的区别。

“但我认为，只要能寻找到一个平衡点，这就不算什么。”

他历日研究，已经初有成果。真正的罪业是无度的恶。善业与恶业或许并不相抵，但“所为”远重于“无为”。

直面劣性的存在，让众人之慈不再落入罪者之口；善行不再结出絮果，许多人的存在本身便称不上罪恶。他人的赦免与恩赐高高在上，神能建造一方净土，却无法赐予众生超脱；只有清醒承担生存的痛苦，才能真正背负和超越它。

风间华隐隐听出倾奇者的潜台词，他笑了笑，“人不能因呼吸而获罪。只要不对自然无度掠夺，两条鳗鱼也算不上什么。至于我自己……”他眉心微蹙，“或许有些奇怪，但在我眼里，所有生命都是一个整体。”

倾奇者想起了兰纳罗，“一切都将归于沙恒？”

“差不多是那个意思。”风间华抓着肉乎乎的鳗鱼，用晶尘搬来石头，架起石灶和砧板。

他一边处理鳗鱼，一边向倾奇者讲述自己的视角，“世间的万事万物本为一体，于我而言，不存在‘他者’。赤沙，雨林，鳗鱼，兰纳罗，野蕈，人类……”

“笃”地一声，他熟稔地敲晕鳗鱼，砍断脊椎。拆神经，刮净黏液，剖去内脏，用盐和酒为鳗鱼去腥……手腕灵活地翻转，贴着鱼骨刮下整块的鲜鱼肉。

“还有，我——风间华。还有你。”他说，“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孩子，在这世界中生存，或许终有一日归于世界的尽头。世间万种生灵，如同在一棵树上开出繁盛而迥异的花，众生涌动的意志同根同源。能量从一个‘我’安然流向另一个‘我’，灵魂的愿景从一种表达流向另一种表达。”

所以风间华才会希望每个人都过得更好，又不那么执着世人的生死。

与倾奇者相比，这又是迥然不同的新视角。

倾奇者目光陷于空处，落入沉思，忽然嘴边一凉。

风间华薄切了一块鱼腹肉，按在倾奇者的嘴边，渍梅干酱汁散发着诱人的味道。倾奇者看了他一眼，乖乖张嘴，含住鱼肉，把嘴唇和指腹的酱汁舔净。

随着咀嚼，少年的脸颊一鼓一鼓。口中鲜嫩的鱼肉又弹又软，梅子酱里放了薄荷，酸咸中透着清凉，恰到好处。

倾奇者不再纠结那些复杂的理论，探头过去，“你要怎么做？”

两条鳗鱼个头不小，够装好几盘。

“时间充裕，好不容易抓到的沙鳗，肯定要多试几种做法。”

少切一小口刺身当点心尝尝味道，剩下的部分被风间华切成四段；他拿手中刀尖压了压鱼肉，只看手感也知道会有多美味——

“这条活泼的用来做蒲烧和白烧，另一条一半蒸，一半煎。鱼骨可以煲汤，内脏……烤着吃吧？”

确定了做法，两人分工。

鳗鱼骨烤后慢煮熬汤，明快的浓鲜加梅子、干菌和干橘片平衡风味，甘冽的清汤香气扑鼻。鱼肉架在火上加薄盐烤至卷曲，再为其中一半涂米酒和糖酱油汁反复，很快就散出浓郁的香味。

另一边，鲜嫩的鱼肉开水上锅，稍蒸五分钟便已经滑而不散，淋上稀梅酱，透出诱人的光泽，若是有充足的调料，直接泼热油也很不错。在烤热的石板上抹油，取另一半小火干煎，单独备一份柑橘酱。鳗鱼肝则只需略烤一下，别有风味。

“作为下午茶略迟，当晚饭又太早。不过享受美食是不分时间的。”风间华搓搓手掌，用晶尘凝铸的筷子夹起细白的嫩肉，细细品味起难得的美食。

吃着吃着，他不禁皱起眉头。

“沙鳗鳗比陆鳗鳗肉质更紧实，皮也更厚，更有韧性。脂肪比浅水的品种更低，肉质倒是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缺水。”风间华皱着眉，脸上写满了迷惑，“处理鲜鱼时我就想问了……它们是哪来的水？生存在沙漠里，不应该是又干又硬，像蝎子一样吗？”

这个问题倾奇者回答不了，“也许沙漠里有许多相对它们而言的绿洲？”

“有可能。”风间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吃过了相当丰盛的一餐，等到地表的热度开始消退，两人在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的时刻再次启程。

这次又有了额外的收获——他们遇见了一伙镀金旅团。

镀金旅团的结构非常复杂，在外人眼中，沙漠中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团队以此统称。

像是以赤王为名的“阿赫玛尔之眼”，再像被教令院雇佣的“三十人团”；或者部分与商队合作的雇佣兵，亦或是沙漠中的某些部族……各个派别之间往小了可能理念不合，严重了说不定还会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风间华和倾奇者遇到的不算善茬。不过对面主动挑衅还打不过他们，只能认栽，举手投降。

这是一队雇佣兵，会自己做点小生意；为首的几人手里拿着封印了古代镇灵碎片的武器，借此驭使元素力，若没有碰上一些硬茬，他们也能在沙漠里悄悄横行一下。

“都说了多少遍了，沙海中有得是厉害角色。”刀中封印着水鳄的刀舞者拎着领头男人的耳朵训斥，“让你不听！让你不听！”

女猎手一边训一边拧耳朵，“总让我们跟着你一起收拾烂摊子！”

“我这不是……”

“什么不是！不就是想着宰肥羊？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没有那个实力，胆子倒是不小，这个月也别想拿零花钱了！”

“我错了……”

“那你倒是改啊？赤王大人和草，和雨林那边没有死仇，你不是说要带着大家金盆洗手？遇事不过脑子……”

家务事的背景声中，为商队记账的少女苦着脸赔笑，“让二位见笑了。”

“没事没事。”风间华摆手表示理解，温和地笑笑，“碰见你们，我们两个也正好多一群向导。”

“嗯嗯，”背着雷斧的少女看风间华接下茶杯，擦了擦自己额头的隐汗，又去问倾奇者，“您喝得真快，看来您是喜欢了？要再来杯茶吗？”

闻言，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许久以前的踏鞴砂，倾奇者也因为类似的情况被误以为喜欢喝茶，不同的是，现在他确实喜欢。

少女被笑得心慌，手心里被倾奇者压得一沉，恍惚间却有些安定下来。

“那便请你为我再倒一杯了。”

商队本以为风间华和倾奇者的出现会是一场灾难，却没想到这实力可怖的两人竟然那么好说话，要求的赔偿也只是载他们一程。

按理说，大家还得担心一阵，他们是不是要黑吃黑；然而，不知为何，他们一看到那个浅发的青年笑起来，就觉得无需担忧。

“呃，请问您是不是我小时候的哪个邻居？”

入夜扎营，风间华再次听到这类问题。

风间华蹲在帐篷旁边，正好忙完手里的活，搭好他和倾奇者的帐篷。他无奈地抬头，身侧是雷斧少女和与她结伴的几个朋友。

他无奈摊手，“我解释过六次了……我只是长得比较大众脸而已。我们是第一次见。”

然而他的解释实在没有效果。

少女点点头，将信将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离开前没忘了告诉他：“大嫂和大笨哥说，为了欢迎你们同行，也是赔罪，等下要举行篝火晚会，你们别忘了来啊！”

营地的中心已经堆好木材，燃起篝火；沙漠人们围着篝火坐了一圈。

擅长厨艺的年轻人为大家准备烤兽肉。舞者们拿着自己的刀、轮、杖，跳起源于祭神的风格独特的舞蹈。少女吹起笛子，壶中养着的小宠物们便探出头来——沙鳗鳗随着乐曲有节奏地摆动身体，似是舞蹈。

大家在火中举起酒杯。

没人敢来管风间华和倾奇者，两人自在地看表演、喝茶、吃肉。

倾奇者注视着欢闹的众人，眼中火光晃动，面容也被映得柔和，“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们两个以前也曾走过沙漠，虽然步履匆忙，仓促一瞥看见的人们却和面前的人一样，带着众多缺点与温度，热闹地活着。

他们在踏鞴砂时，也像这些人一样活着。

而更久远的年岁里，沙海中最初结下盟约的三神，说不定同样和现在一样。敬慕着花神的赤王与树王，以及信赖着二神的花神，他们也会欢宴、起舞，围坐在一起辩经，分享自己灵魂的闪光。

“快看那边！”

“神哇！”

“太厉害了，怎么回事？”

众人忽然吵嚷起来，风间华顺着众人高指的方向看去，一看之下连忙喊了倾奇者一声，“快看！”

山峦与沙暴掩映的极远处，灵光乍起。

深渊紫光垂坠的天空中，忽然亮起浅碧的异彩，漫天霞光飘散，而翠色继续向上抽枝——生长——

一棵虚幻而神圣的巨树在沙漠中就此矗立。

从他们扎营的地方看去，巨树只剩下一半树冠，但那一刹那的光芒已经足以证明发生了什么，让人议论纷纷。

“那个方向……”倾奇者拿出笔记，核对起某个日期。

风间华心生感慨，“是甘露花海和万种母树。”

“是旅行者。”

“下一站往那边走，怎么样？”

倾奇者合上笔记，坚定地摇了摇头，“比起一路跟着她的脚步，我还是比较喜欢走在前面。”

“唔……那就，穿过甘露花海，从海露港去枫丹，如何？”

算算时间，枫丹即将面临沉没的预言，旅行者近几个月会准备往那走。如果不考虑民众的心情……

正好，那是个适合度假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