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瑟瑟每日清晨也还是独自沉默地打扫庭院,对绫人的来去毫不在意,如果不是她的发间确实少了一朵花,绫人还会觉得那天的交谈只是他做的一场梦。
不过这样的生活在一年之后宣告结束,在一个冬日的清晨,庭院中出现了另外的陌生面孔,瑟瑟不在。
他踏入庭院的瞬间就察觉到了这件事,因为清晨一场小雪而愉悦的心情顿时淡下去,那句“早上好”堵在嘴边没说出来,转而变成几乎带了些质问性质的短句。
“瑟瑟呢。”
已经将堆积在地面上的雪清理了大半的侍女闻言转过身来,态度恭敬地回答:“瑟瑟去照顾绫华小姐了。”
“……是吗。”绫人一颔首,看了眼扫得干干净净,被融雪濡湿的地面,没再多说什么,开始了日常的刀法训练。
可今天或许是不在状态,他握住刀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直到训练结束将将练习用的木刀放回架子上,他微微抿起唇角,神色不豫,对自己今天的练习不满意。
是哪里不对劲?
绫人重新扫视周围,小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洒扫的侍女在他练习时完成自己的任务后便静默退下了,这一方从他幼时便占据的小天地怎么看怎么觉得陌生。
这好像是时隔三年之后的第一次,他自己一个人站在庭院里。
对了,一个人。
绫人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
以往他过来时瑟瑟便已经在这里站着,而他离开的时候,又会对依旧在树下或站或坐的少女道一声“辛苦了”,瑟瑟自始至终在一旁等着。
就好像是在陪着他一样。
意识到自己这不恰当的譬喻,绫人有些懊恼地鼓起脸颊,他又不是小孩了,总不至于是因为瑟瑟今早上没看着他练剑才不适应吧。
可不是这样说的话,又难以解释他心里那点挥之不去的郁闷。
就连吃早餐的时候都被母亲点出来,绫人欲盖弥彰,“早上练习的时候有一处出刀不太流畅,我有些在意。”
“是这样吗?”母亲“哦”了一声,却没放过他,打趣道,“我还以为是因为我把瑟瑟从庭院调走了,你不习惯呢。”
纠结的心思被点出来,绫人还没有学会像父亲一样喜怒不形于色,只好慌乱地低下脑袋,过了会儿等心情平复,才重新抬起头,还想嘴硬,“我没有,只是……”
碍于十一岁的小男子汉的尊严,想以天气清寒为借口,未出口的话语在母亲含笑的目光中消弭,绫人重新蹙起眉头,“为什么瑟瑟不和我说一声呢。”
这近乎抱怨的嘟囔甫一出口,还带点没有消减下去的婴儿肥的白嫩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是的,他纠结的,仅仅是这一点,听起来太孩子气了,说出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管怎么说,也是在庭院看他晨练看了三年,竟然说走就走,完全不和他告别!
至少绫人在晨练结束离开的时候还会主动和她说再见。
仔细一想,瑟瑟在三年以来主动和他搭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母亲以袖掩唇轻轻笑起来,连父亲都松弛了眉头,露出点笑意,尚在困顿之中的幼妹,注意到餐桌上轻松的氛围,揉了揉眼睛,也咯咯笑出声来,只有平日里稳重的小少爷彻底红透了脸。
等吃罢早餐,母亲才同他解释,“我在昨晚才拜托瑟瑟过来照顾绫华,原本想着绫华很喜欢瑟瑟,刚巧之前照顾她的侍女请辞回家,我只问了瑟瑟愿不愿意,倒忘了瑟瑟应该和你也很熟悉。”
绫华很喜欢瑟瑟?
绫人是第一次听说,他忽然发觉,他同瑟瑟的交集只有清晨那点时间中无声的共处,其余的时间里他忙于修习,非常偶尔地才能看到一眼瑟瑟。
归根到底,瑟瑟与他没有母亲以为的那么熟稔,否则她为什么不来告别。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绫人更不开心了。
尽管如此,他很快收拾好心情,独自前往庭院,在那里等待他的老师。
不过神里夫人对向来稳重的长子少见的小孩子脾气上了心思,带着绫华去找等候在房间中的瑟瑟时,她随口将这件事告诉了她。
“绫人少爷对这个很在意吗?”瑟瑟很是困惑,“我会在今晚去与他道歉并且告别的。”
谁知道神里夫人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听你这么说,他更要生气了。”
说不定会以为竟然在母亲的提醒下瑟瑟才想起来他,况且同在神里屋敷,还要这么正式地道别,听起来似乎更生分了。
“那应该怎么办呢,夫人?”
她没有照顾这么大的孩子的经验,准确来说,她根本没有和人相处的经验。
神里夫人托着下巴沉思片刻,“绫人下午的安排是习字,你去厨房端些甜点给他吧,随便和他聊聊,不必道歉,这不是你的过失。”
“我明白了。”
瑟瑟应下来,把这件事记在心里。
“说起来,你之前提及的山辉砦,我在一本书上找到了。”
可是明明应该是个好消息,神里夫人的神色中却流出一丝迟疑。
那是在三年前,夫人详细问过瑟瑟有关她还能记得的关于故乡的消息,瑟瑟便将一切描述下来。
在她的记忆里那是一个渔村,她记不清名字,常年洪水泛滥,她的父母早早死在某一次出海捕鱼中,家里只剩下大概才几岁的她。
大家的生活都很困苦,养活自己和家人就已经很勉强了,没什么多余的口粮匀给她,因此瑟瑟的记忆里总是挨着饿的。
直到后来,大约是在她十六岁的时候,下了很久的雨,风也大,缩在房子里能听见海浪咆哮的声音,大家都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一定是大海发怒了,隔壁的奶奶过来问她是否愿意嫁给海里的神明,她说嫁过去之后就可以吃饱穿暖,再也不需要担心生存。
瑟瑟答应了。
这个奶奶曾经偷偷给过她吃的。
但就在腰上被绑了巨石推到海里沉下去之后,她又被救了上来,被她的神明,摩拉克斯大人。
在那之后摩拉克斯大人竖起山石,将泛滥的洪水隔开,天衡山拔地而起,从那之后他们便生活在山脚下,渔村更名为山辉砦,再也不必依靠捕鱼维持生计,而是逐渐变成了采矿。
那之后的记忆逐渐模糊,她记不起来发生了什么,才会倒在海边被神里夫妇救起来,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说过稻妻或者雷神,她只知道岩之魔神,摩拉克斯大人。
瑟瑟所描述的一切与书中提及的对应上了。
“可是,这本书是从璃月那里传来的古籍上记载的。”神里夫人顿了几秒,才继续说下去,“而且,记录的是六千多年前,璃月的岩之魔神摩拉克斯降生之时发生的故事。”
六千多年前,璃月……?
瑟瑟逐渐迷茫,这两个词对她来说太过陌生了。
那是六千年前发生的事……?那,为什么,她还好端端呆在这里呢。
“瑟、瑟……”见瑟瑟久久不语,乖巧跪坐在神里夫人身旁的绫华膝行过来,抓住她放在裙摆上的手摇摇,不到四岁的孩子说起话气息不足,更加柔软,同她肉乎乎的手一样。
瑟瑟反握住她的手,“绫华小姐,我在这里。”
绫华弯起一双大眼睛,甜甜地朝她笑。
“有一则传说,也是璃月那里的异闻。”
“传言有一个樵夫,清晨上山砍柴,途中看到有两个老人在下棋,他看着看着便入了迷,等到回过神来,已是傍晚,两位老人不知所踪,而他手上的斧头却已经锈烂,他无可奈何,只好先下山去,然而回到家里才发现,他在山中仅仅一日,而人间却已过去百年之久。”
瑟瑟低下头,“那个樵夫的家人还在吗?”
“樵夫重新换了一把斧头,别的没有提及。”
千年百年,时间在言语中的重量轻飘飘的,可她却无法相信,她已经生活在了六千年后。
瑟瑟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我明白了,多谢夫人。”
神里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无论如何,你都可以留在神里屋敷,这里永远欢迎你,或者你有别的打算,比如回到璃月,也可以跟我说。”
璃月……那是哪里呢,她完全陌生的地方。
可光是想到这个地方,一种莫名的恐惧就会涌上心头。
不可以回去,绝对不可以回去……
“瑟瑟?”夫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瑟瑟回过神来,她呆愣一会儿,又摇摇头,“神里家很好,我想为你们做些什么。”
神里夫人温柔地看向她,“不必过多客气,绫人和绫华都很喜欢你,我与家主公务繁忙,不能过多陪伴他们。如果你能在我们不在的时候陪着他们就再好不过,不知道这样的请求是否合适。”
瑟瑟扶住蹒跚走到她身边的小女孩,“我会的,夫人。”
绫华若有所觉,抱住她的胳膊,咿咿呀呀地叫着“瑟瑟”。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