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人死去之后只有一捧轻飘飘的骨灰。
这个认知其实早在夏油光的前辈死去那天他便知晓,高专很重视学生丧命离去的待遇,更何况他的前辈除了和他一样的咒术师之外也没有别的亲属了。
所以理所应当般,夏油光和他的双亲一起站在人群的末尾,他看到前辈的同僚跪在前面不住落泪,又反复擦去生怕被人看到这幅狼狈不堪的样子。
可他们脸上悲怆的痛苦却根本难以掩饰,并肩作战的友人永远离去是一项莫大的创伤,届时夏油光和前辈的关系只能说不近不远,所以不会产生太大的心理波动。
五条悟和夏油杰则在叹息他们又有一名年轻优秀的学生惨死咒灵的手下,不免也有几分惋惜和遗憾,他们分别担任了前辈一年级和二年级时期的班主任。
瞧啊,夏油光想,他的身边聚集了各种各样的悲哀,朋友的、同伴的、恩师的,他看着硝子将前辈的骨灰小心翼翼且庄重的放进一个木盒里,再交由夜蛾。
没有甬长复杂的开场白或者措辞,高专的后山其实就是咒术师葬身的坟地,夜蛾轻轻把木盒放进了早就准备的坑内,墓碑上清晰刻着前辈的出生年月、死亡时间和名字。
前辈落葬了,他死去了,再也不会笑眯眯和别人说话谈心或者抱怨最近太忙,连新口味上市的冰淇淋都没来得及尝尝。
人的同理心其实非常有限,一旦痛苦没有降临到你的头上,你所体味到的,所有自认为“理解”的顿悟都不过是虚妄的幻境,他为前辈难过,却或许并不是真正在默哀。
“光,硝子在叫你。”
夏油杰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知不觉间当年拽着自己裤腿不敢和五条悟相处的夏油光也长到这么大,只比他矮了几公分罢了,那张融合了他和五条悟容貌的脸上满满的都是空洞麻木,被他触碰后明显颤抖了一下。
“啊抱歉。”夏油光想习惯性扯起嘴角给予自己的Alpha父亲一个简单的微笑,却接连试了几次都做不到,“刚才在想些事情,我这就过去。”
熟悉的后山、熟悉的队伍、熟悉的黑色制服遍地……
熟悉的葬礼。
夏油光不禁想到了前辈下葬的那天,不似电视剧中常演的那般瓢泼大雨渲染气氛,和现在一样天气很好,明朗蓝天上挂着几朵形态各异的白云,如果陆雨在的话铁定会扯着夏油光的胳膊嚷嚷,说那块像棉花糖,光给我买棉花糖吧。
深吸口气,夏油光上前,把滑落的鬓发抿到耳后去接过硝子手里的木盒,夜蛾校长说夏油光是陆雨的恋人,落葬的事情应该由他来做。
他理应有这个权利和资格,可当掌心真的触及骨灰盒的瞬间,夏油光却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凭什么去捧着陆雨的骨灰在这里自艾自怜。
他们交往的时间说长不长,肯定敌不过夏油杰和五条悟这种十几年长跑的爱,但正因为短,夏油光才觉得好像和陆雨在一起的日子恍如隔世。
那个黑发的小姑娘总是乐呵呵的贴上来,为了不复习哄骗他到床上去□□,为了不听夏油光蹙眉教训,便强行扣住他的后脑勺勒令对方俯身吻住他的唇。
今天,是陆雨的葬礼,她真的已经不在了。
如果说确认陆雨尸体的那天夏油光还能感受到莫大的悲伤弥漫,如今他的眼角虽然依旧泛红,一双蓝眼睛像浸泡在水里似的格外湿润,他却哭不出来。
他该哭的,夏油光想,他的女朋友、他的Alpha去世了他难道不该哭吗?怎么世上会有人这样做别人对象的。
可夏油光做不到。他中规中矩的将木盒放进土坑里,放弃了旁边的铁锹,也没有召出咒灵帮忙,他就像一个没有咒力的普通人一样,静默的跪在地上用双手一点一点将土盖上去。
五条悟似乎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夏油杰按住他的肩膀摇了摇头。
最后木盒马上就要完全看不见了,夏油光久久盯着露出土壤里的一个角,有水滴了下来。
是什么?他抬手去摸,也没在意指尖的尘土,分明平日里他才是更爱干净经常教训陆雨不要出个任务就把裙子弄脏的人,眼下苍白的脸上挂着明显的痕迹也无所谓一般。
然后夏油光便明白了,滑落的是他的眼泪,原来他还会哭,还会难过,还会为了陆雨的离开感到不舍和愧疚。
陆雨最后咽气前想说什么呢?
或许,这个黑发的小姑娘会想到自己,会不会抱怨夏油光没能及时得到消息赶来支援,遗憾没能跟夏油光如交往初期发誓说的那样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事实证明“永远”当真是一个奇怪的禁忌咒,一旦触及就会被反噬到痛心彻骨,作为咒术师明明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才对。
——是的,夏油光想,他确实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指的是他本人,并非他本可以安然度过余生的女朋友。
他能坦然面对自身的死亡,不代表他同样平等的能够接纳其他亲人。
短暂的停顿没有任何人上前来催促夏油光,与陆雨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都纷纷低垂着头颅,就像当年的夏油光站在队伍末尾一样表达对逝者的尊敬和哀悼之情。
顿了顿,夏油光扯下了头上的皮筋,塞进了最后能够露出来的木盒角落,让土壤覆盖其上,陪伴那个尚且残留夏油光体温的木盒一起沉睡在地下。
陆雨的头发和他后来留起来的差不多长,不一样的是陆雨不喜欢扎头发,而夏油光因为每天要做各种家务洗衣服做饭等等,散下头发显得过于碍事,便习惯性扎一个简单松松垮垮的低马尾,要洗澡和睡觉的时候就把皮筋随意扯下套到左手腕部。
这其实是很多长发女生都会有的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习惯,不过夏油光和陆雨她们不同的是绝不会弄丢头绳。
众所周知女孩子们最容易找不到的易耗品之一便是永远不知道扔在了哪里的头绳,奈何夏油光的守秩序规矩良好,头绳向来只有腕部跟头上两个去处,虽然床头柜的抽屉里也有不少备用,但他一根能从崭新扎到失去弹性再扔掉换下一个。
对此老实说夏油杰都甘拜下风,毕竟五条悟偶尔喜欢嚯嚯他的头发或者在床上故意扯散,总而言之夏油杰甚至为了皮筋的事情跟五条悟嚷过再这么下去他都得去批发了。
而一根皮筋失去弹性需要好久,久到他跟陆雨相爱的整个过程他都没换过,如今这根头绳也算暂时代替自己下去陪伴她吧。
陆雨刚刚离开的前一个月,是夏油光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比起后来的相对习惯和适应,起初夏油光对陆雨的思念眷恋之情可以说达到了某种**。
陆雨还挺喜欢揪着夏油光拍照的,给出的理由是因为夏油光长得漂亮,对此夏油光确实无处反驳,毕竟他的脸不由自己做主,要知道咒术界的颜值天花板也是他的双亲。
如此结合下但凡他长得不好看怕是五条悟都能挺直腰板理直气壮的跟夏油杰掰扯十天半个月,并质疑是不是他亲生的。
陆雨也喜欢在非执行任务期间的约会时穿漂亮的小裙子打扮的十分靓丽再赴约,所以当陆雨每次提出来自拍合照的时候,夏油光都会无奈叹口气但身体却诚实的半蹲下配合陆雨的角度镜头。
拍完修好过个滤镜,陆雨就会把照片通过line发送给夏油光,并监督他把照片保存下来单独放。
原本陆雨的意思是等他们以后也结婚了,婚礼上一定要安排一块大大的LED屏,把他们的照片从第一张一直放到最后一张。
夏油光说:“那得多长时间,就以你一天八百张的拍法,放完宾客都吃饱走光了吧。”
对此陆雨不同意,她跟夏油光叭叭根本没多少,做成视频的话配合卡点视频很快就过去了,并且对夏油光的说辞表示不赞同。
陆雨鼓着腮帮子道:“他们要走就走,留下咱俩亲亲我我岂不是更好。”
“可办婚礼正是为了得到大家祝福的仪式,他们走了,咱办啥。”
“……你跟我抬杠!”
“哦吼这波到底是谁在不讲理,我不说。”
起先夏油光老是嫌陆雨拍的太多,可在一个月里,他居然已经不知不觉间将手机相册里存有的照片翻来覆去看了数遍,以至于他闭着眼睛都知道出现在哪里的陆雨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原来当真很少,夏油光想偏头笑着跟陆雨道个歉,可他的身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不禁觉得自己的心也空落落的,难受的紧。
左右是在自己家里,五条悟和夏油杰一个在高专上课一个在外面祓除咒灵完成任务,整个房子里都寂静无比,无论他在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打扰他。
犹豫了几秒钟后,夏油光抬手向下虚按了一下,一个模糊的黑影便逐渐混沌起来,然后慢慢凝成了陆雨外轮廓的样子。
这只咒灵没什么战斗力,当初在某所小学跟陆雨共同搭档祓除一只一级咒灵时路过顺手捉的,他只会根据自己见过的人或东西来改变自己的外貌,不得不承认大晚上突然哪里出现个人影子也挺吓人的。
陆雨喊好可爱,夏油光自然捕捉不到它可爱的点在哪里,然后陆雨就说那么你就把它收了,等着捏个兔子给我,不用喂食不用照顾还能一直活,多爽。
夏油光无奈道:“哪怕就是个漆黑的影子你也愿意?”
“拜托,都不用我费劲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左右夏油光不会跟陆雨犟,便如陆雨所愿祓除了这只咒灵,可惜没过多久两人就都纷纷忙碌起来,依照上级要求安排被委派去了不同的任务地点,再见面,居然是天人永隔。
他望着端坐在自己床边的黑影,突然觉得陆雨说的似乎有点道理,得不到的东西再次出现在眼前带来的情绪价值确实胜过了具体的相貌。
接着,夏油光缓缓闭上眼睛暗自令咒灵不许动,他抬手抱住了早就没有自我意识的低阶咒灵。
“对不起……”
夏油光明明有许多话想对陆雨说,可怀抱里这个伪劣的替代品之下,夏油光除了“对不起”之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对不起没能及时赶去支援让你白白丢了性命。
对不起只能用头绳这种廉价的东西去陪你,我暂时还有需要做的事情,而且你恐怕也不想我过早下去见到你吧。
对不起先前否定你说照片太多了婚礼上肯定放不完,这下子倒好,做个卡点视频当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对不起,让你躺在冰冷冷的土地下面,只留下一块石碑。
有人说活人所做的一切忏悔和祭奠都是对自己的心理安慰,毕竟逝者已矣,她们终归不会听见、看见。触摸到你所献祭的东西。
这件事没有人比夏油光更懂,他清楚怀里的不是陆雨,只是一只普普通通到连话都不会讲的咒灵,甚至没有人类该有的体温。
他也清楚无论他对着墓碑说多少次对不起,陆雨也再也不会笑着对他说没关系,在床上尝试一下她看到的新姿势这件事情就算了解了。
但人可悲的点就在于,你总要想办法走下去。
大概是陆雨去世一年左右,某天五条悟起床后习惯性跟厨房里做早饭的儿子打招呼,夏油光边解开围裙边跟五条悟说东西放在桌上,嘱咐他和夏油杰记得吃,便匆匆忙忙准备出门。
看见他在玄关处换鞋,五条悟不禁一愣。
“光,你不扎头发了吗?”
“嗯?”闻言夏油光摸了一把自己完全散开的黑发,头绳正乖巧安静的躺在腕部,但主人却完全没有要绑上去的意思。
夏油光笑道:“不了,妈,你不觉得我把头发完全解开的样子更像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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