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玛格丽特小屋(四)

潮湿的小巷中只有头顶一道天光,远处隐约的市场的人声更显得此处寂静。两道黑色人影疾步走去,因地面不平而高高低低,斗篷遮住了瘦削的身形。

两边的窗户里隐隐露出窥视的眼睛,但很快又隐于黑暗。

贝蒂紧紧跟在主人身后,用余光扫视着两边隐隐绰绰的身影,心中有些七上八下。

这里阴沉的氛围和暗地里的窥视,让从出生起就生活在阳光明媚的庄园的她十分不适应。她抬头看了一眼面前主人的背影,只见她似乎完全不受影响,哪怕那些隐蔽的眼神如同冰冷的利刃在她们身上划过。

突然,她脚下一绊,险些撞上玛格丽特的背。

玛格丽特立刻扶住了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罪魁祸首,若有所思。

贝蒂站稳后,犹豫地喊了一声:“主人,我们还是……”

“咳。”

玛格丽特打断了她的话,她低头看了一眼掌心握着的纸条,按照上面说的方法有节奏地敲了敲尽头的一扇门。

门内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而又混乱的脚步声,很快,一个清晰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吱呀一声,门开了。

“你来了。”(中文)

“嗯。”

玛格丽特走了进去,门关上后,她摘下了斗篷的帽子。浅金色的卷发从黑色帽子里倾泻而出,在昏暗的烛光中如同流动的金子。

王先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眼,敛下眼眸。

眼前的客厅布局让玛格丽特一阵恍惚。

室内是典型的中式布置,满屋的药香。高堂之上,挂着两联龙飞凤舞的对联。榻上摆放着茶具和一些医用的物品。两排木椅面对面摆放在两侧,椅子旁的桌上摆放着陶瓷的花瓶,但花瓶中并没有插花。椅子后面立着两排屏风。

这是与英式庄园完全不一样的布局,贝蒂捧着斗篷有些看呆了。

这时,侧边的门吱呀一声,一个老仆人从里面缓缓走了出来。

他佝偻着背,看不清脸,哑着声音指示贝蒂跟他走。

贝蒂回过神,有些慌张,但见玛格丽特点了点头,便大着胆子跟他离开了正屋。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了玛格丽特和王先生。

王先生拱了拱手,示意她在正面的榻上坐下。玛格丽特也没有犹豫,便落座在了最上面。他笑了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替她倒了一杯茶。

茶香四溢。

“我这次来是为了什么,您知道的?”玛格丽特免去了寒暄,直接问道,“您之前在信中说过,您愿意和我合作,给我供应调味酱料,但没有足够的场地和人手来满足供应。我现在已经解决了场地的问题,人手方面……我却不敢相信您的借口了。”

王先生挑了挑眉:“借口?”

“我这一路走来,也大概明白您的能力了,王先生。”玛格丽特微微一笑,“我都已经将自己置身于您的地盘了,将全然的信任和安全都交到了您的手上,您何必再和我绕圈子、卖关子呢?”

王先生微微一笑,不说话,喝了一口茶。

“这一条小巷,恐怕住了不少你我的‘朋友’吧。”玛格丽特终于喝了第一口茶,“您这茶……有些陈了。”

“哈,我倒没有那个能力弄到新茶!但是,恐怕连国王的收藏里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了。”王先生的眼角有些傲居地眯了眯。

“这我倒是相信。”见他没有否定她前一句话,玛格丽特拍了他几句马屁后,乘胜追击,“他们缺少工作,是吗?缺少一个合法的工作。”

王先生挑眉:“你出乎我的意料了。”

“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猜的事情,王先生。但是我做人做事喜欢光明磊落,我当然能理解您的隐瞒,也许是好意的,也许是无意的,也许是您一向的处事原则。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想做个糊涂虫。”

“你是怎么发现他们的?”王先生没有接茬,只是问道。

“我的朋友被一根扁担绊到了,扁担的两端刻了两朵莲花。”玛格丽特眯了眯眼睛,露出了狡黠的笑,“竹子和莲花可都不是这里本土的东西,而您刚才的反应印证了我的猜测。”

“哈!”王先生大笑了一声,“您是一个细致入微的观察家。我倒没想到这家什竟然暴露了我们的身份。”

“也不算令人吃惊吧,王先生,如果是从未见过那些植物的人,或许只会觉得有些奇怪,不会多想,毕竟连‘百科全书’里都没有这种独属于那片大陆的东西。但在我眼中,却是无比清晰。”

王先生给她续了茶,“好吧,我承认您所说的,我确实需要这样一个机会,给他们谋一条生路。”

“可您已经庇护了他们,不是吗?”

“我也许能护他们一阵子,却护不了一辈子,甚至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王先生的眼神变得锐利,“他们不是没有力气和能力,而缺少一个身份。”

“您对我可真是抱有极大的期望,先生。可在您的面前,只是一个‘淑女’,您对我期望会不会太高了?以您高超的医术,一定解决过不少疑难杂症。您曾经的病人当中,应该有不少德高望重的贵人吧,我敢说,至少有那么一位两位,有能力为您提供足量的工作岗位。”

“有能力的绅士当然有很多,但像你这样的人,只有一个。”

王先生叹了一口气,第一次露出了有些弱势惆怅的神情:“你无法想象,当我收到你的来信,看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文字,心中是多么的震惊。”

他的眼睛散发出锐利的光:“我隐隐约约发觉到,这或许是一次天赐的机缘,是佛祖显灵,给我指了一条明路——虽然在得知你是一个女人后,这道光暗淡了许多,但既然你出现在这里,就是一个信号——我曾经跪在佛前,苦苦请求叩拜,直到身后血海弥漫,也未曾听到他的真言。那高大威严、面目慈悲的佛祖真的只是高高在上的泥塑铜像吗?我动摇了,在这一二十年潮湿阴暗的生活中,我再也不敢相信。”

“直到你的出现。”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说完这番话后,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玛格丽特沉默了。

这也是她不敢去细想的问题。为什么她会来到这个世界?因为溺水,她醒来就发现自己到了这个世界。那么,难道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去另一个时空、继续上演另一个故事吗?这是重生,还是转世?她为何还有“上一辈子”的记忆呢?

究竟哪个才是她?

而她又是谁呢?

是主角,还是NPC?

过了半晌,玛格丽特沙哑着开口道:“这里或许不归佛祖管,王先生,这里是上帝的地盘。”

王先生听完,哈哈大笑。

他笑得停不下来,眼角都溢出了一点泪。

玛格丽特有些发懵,这算是个冷笑话,但有这么好笑吗?

“你还真是个妙人,玛格丽特·达什伍德小姐。”半晌,他终于停止了大笑,擦了擦眼角。

玛格丽特扯了扯嘴角:“谢谢夸奖。”

她摸了摸茶杯,已经冷透了:“总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是一场‘交换’——我不愿意说这是交易,您明白的——我现在不能为您承诺更多,但一些工作的机会,我还是能提供的。只是,他们究竟能做些什么,还得让我一一见过了之后再决定。我毕竟不是慈善家,您也别为难我。”

王先生点了点头:“当然。”

“那么,您能和我交换什么呢?”

“你要的人脉和声望。”王先生微微一笑,“那些东西我要了有什么用?我已经是不能见光的人。不过积攒了些人情和把柄,我如果不要,他们自己反倒惴惴不安。”

“说来听听?”

“这你就不需要知道具体的事情了。我只说一点——那些私宅里的事情,我恰好也懂得一些,也够用了。”

这次换玛格丽特笑了。

看来,无论古今中西,能让有钱有权的贵人们折腰的事情,也就那些了。

玛格丽特难得笑得那么开怀,王先生却也难得露出了些羞愤之色。

他装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罢,别笑了。总之,我们今日也算达成了共识。我让哑奴去把笔墨纸砚拿来,敲立字据。”

玛格丽特点头答应,见王先生开始手写字据,玛格丽特忽然问道:“奈特利先生的病症如何了?”

“他啊,好了不少,但心病还要心药医。”王先生手中的毛笔不停,语气有些淡淡的倨傲,“他幼时生了重病和惊吓,没有好好保养,落下了这害人的病根。奈特利先生现在吃了我的药,扎了我的针,自然是有效果的。”

“你刚才说,心病?”

王先生眉头微微一皱:“有了药和针,本该越来越好。但最近似乎到了临界点。”

“什么意思?”

“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都能尝出些许,但他却不能品尝出其中搭配的精妙之处,只觉得乏味不堪。”

“也许只是因为这里没有什么美食。”美食荒漠名不虚传,玛格丽特耸了耸肩。

“不,不是这么简单。这是心病。”

王先生放下了笔,看向玛格丽特:“我听他说起,他是在偶然间尝到了你做的饭才忽然恢复了味觉、品到了美味。我本觉得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无非是忽悠人的鬼话。但是,当我得知了你的身份……”

王先生一字一顿,语气认真:“你是他的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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