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自然也没想着继续逃跑，倒是学着杨戬的模样叹了口气。

“我说你啊，”杨戬撸了两把哮天的狗头，站在原地，继续喊道，“用这么麻烦的手段，就只是为了确认我是谁？”

女孩子轻笑一声，点头：“你是不是杨戬，与我而言，很重要。”

然而就这么一句话，她刚说出来，就被风呛得咳嗽得厉害。

她的嗓音沙哑，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梅山杨戬，清源妙道真君，必须是你才行……”

杨戬皱眉，侧身，伸出食中二指，抵在了自己的天眼上：“——开！”

女孩子吴畏地站在那束金光之中。

她依旧笑着：“不用劳烦了，我并非妖鬼，也不是什么神仙，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杨戬没有放松，保持着面前的人站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中。

“你是凡人？”杨戬挑眉，“为何要来找我？”

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所求也不明的神秘女子。

她倒是笑得怪异：“既然是杨戬就好，我听闻杨二郎偶尔为民除害，不收银两，但是若是花钱，倒是能让二郎神也下山，此传闻可是真？”

杨戬眼神奇怪，但是最后倒是一转挑眉，故意露出了感兴趣的模样：“那是自然，这天地下什么事情都能够通过交换获得。”

一高一低，她明明俯视着神明，却显出某种不可见的虔诚。这个角度下，杨戬的眼睛清澈透亮，似乎能看穿世间一切迷雾之事。

女孩子缓缓踏空半只脚，和最开始撞向杨戬的时候所不同，她的脚上并不跛，不过她也不是什么行动流畅的人。

“两万贯。”

杨戬蹙眉，微微眯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只蛟妖？”

她迎着杨戬的视线从房顶上跳了下来，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虽然行动看起来正常矫健，但是杨戬还是眼尖地看出来了她的身形的不稳定。

勉强站直身体，她就大口大口呼吸，仿佛这样的动作，要了她全部的体力。

杨戬认真打量她。

女孩子的蓑衣下面是棉麻长衫，面料不错，却也不是特别贵重的衣服，绯衣上有云和花的暗纹，工艺看起来不简单。

杨戬又从自己的怀里将那两个捡到零件掏了出来，一个黄梨木制，一个乌木制。

零散拼凑，却不是什么便宜东西。

“你还真是喜欢这些有点贵，却又不是最奢侈的东西。”杨戬的手指动了动，零件递到了女孩子的面前，“没怎么存钱吧？”

现在的孩子花钱总是这么大手大脚。

面前的女孩子摇头，朝着杨戬靠近了半步。她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眼神自然地落在了杨戬的手上：“没存呐，钱全给你了。”

“倒不是在说这个……”刚刚才收了两万贯银票的杨戬，突然就有点心虚，“哎，你这人啊。”

女孩子面色惨白，眼神死气，眼下乌青明显，虽然看起来像是有精神的样子，整个人实际上却被一种负面的困意和丧气笼罩，看起来体虚羸弱，似乎身怀重病。

不仅是杨戬，另外两人一狗看见她这个样子，也顿了一下。

最后还是康安裕皱眉先问：“所以，你是怎么杀死那头龙的？”

女孩子张开双手，掌心里全是错落的伤口，有的伤口新鲜到还往外翻着泛着殷红的碎肉：“就这样打死的。”

“直接用手？”

女孩子眨眼，一脸的无辜：“我有武器。”

她笑着，语气中没有任何否定情绪或者怀疑。

她的腰侧挂着的东西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是两把匕首。

看起来是她身上为数不多的好好保养的东西。

“用那样残忍的手段？”杨戬双眸颤抖，故意说道，“剥皮抽筋的那些东西，你拿到哪儿去了？”

女孩子顿了一下，皱着眉头，颇为不解：“残忍……什么是残忍？”

“浑身没一块好肉，身上多处奔着致命伤去的，不过死因应该是最后抽掉了逆鳞，”杨戬沉声，“按理来说，你身上应该也全身是伤。”

女孩子看向了自己的手，动了动，合成拳：“……嗯，全身是伤。”

女孩的手掌一转，一个小小的锦囊出现在她的手心里。

那是瀛州仙境里认主的小宝物，能装天地万物，只是容量比不过万物如意囊袋罢了。

“给你，”女孩子对这种他人趋之若鹜宝物毫不在意，随意地递给了杨戬，“这里面应该是那头蛟妖的龙筋和逆鳞。”

杨戬挑眉，似乎对这东西的价值也不是特别在意的样子，反倒说道：“抽筋剥皮，除了哪吒那煞神，我真是很久没看见了。”

少女嘴唇嗡动一下，依旧一脸不太能理解的样子：“但是，蓬莱也好，瀛州也好，我想要钱的话，不应该将龙给抽筋扒皮然后卖掉吗？”

杨戬垂眸，认认真真地看着面前的人。

行事准则类似于社会驯化后习得的规则，而非自己真正有道德和常识。女孩子看起来年龄不大，也没有正确的生死观。

然后杨戬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别被奸商给骗钱了吧……”

女孩子扬起笑脸，天真得要死：“没事，他们打不过我。”

体弱是真的弱，下手是真的狠。

杨戬：……

杨戬觉得自己快被气笑了。

堂堂千年的二郎神，少见地碰见了这么完全没常识的人。

杨戬垂眸，继续开口“这些东西都能给我，你知道它们的价值吗。”

“我知道，”女孩子脸色一凛，“但是我有求于你，这个也是酬金。”

两万贯已经是一大笔钱了，从蛟妖身上扒出来的东西更是价值连城。

杨戬挑眉，莫名起了些兴趣。

他将锦囊里的东西倒出来，放在手心里边抖，嘴里边问：“成，看在这些宝贝的份上。你说，什么事儿——提前跟你说啊，那些天界之中违法犯罪的事情我可不做，我们梅山的神仙，都奔着以身作则去的。”

女孩子垂眸。

“我想让你杀个人。”

杨戬手指一捏，锦囊死死扣住：“哎，那就不行了，杀人可是犯罪。”

“是我。”

女孩子眼神灼灼，就这么死死盯着杨戬。

我想让你杀个人。

我。

杨戬表情猛然收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女孩子点头。

她的眼睛半阖着，不知道正看向什么地方。

说的话也一股懒洋洋的味道，怎么听都不像是正经话题。

她说。

“杨戬，你知道，如果一个人受了重伤却没有办法死的痛苦吗。”

她将自己的手指张开，伸到了杨戬的面前。从她的手指，到手腕，到如同秸秆一样的毫无生命力的手臂。

女孩子的护腕与护臂下，是深浅不一的、如同洞窟一样的伤口。

大部分伤口深可见骨，女孩子的肌肤早已碎裂，全凭那些零件将血肉筋骨连接起来。

可以看出来，女孩子的□□已经在完全崩坏的边缘了。

杨戬愕然：“难怪！”

难怪一路追着她往蓬莱天牢去，一路上都能捡到她身上的零件。

这下问题恐怕不止是女孩子口中所说的那些了。

杨戬站直身体，神色严肃起来：“你说的想死不能死，指的是什么？”

“我问你，若一个人断手断头，后果如何？”

杨戬想也不想，直接回答：“那自然是重伤……或者死亡。”

“自然是？”女孩子轻轻一笑，摊开自己的手。

她甚至故意用着不甚在意的口吻答道：“是啊，手脚都断成那样了，给我疼得——但是没办法啊，又回来了。”

“所以，”她猛然凑到杨戬的面前，“我想死啊，二郎神。”

厚重的衣服，漏出来的缝隙之中，能够隐隐约约看到女孩子的各个关节上的痕迹。

断裂，重新拼合。

缝缝补补的皮肤与肌肉，以及用不同的木材做出来的零件榫卯链接的身体。

***

她的眼睛是异色瞳，拼凑的，如同野兽一般的，本应该黯淡无光的——双眸。

但是杨戬就是读出了那副决绝的背后的味道。

她说。

救救我啊，二爷。

***

杨戬心下一凉，后退半步，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

他的语气一转，平缓了些：“那你叫什么——这么特殊的存在，你总得有个名字吧？”

“我没有名字，”女孩子只是摇头，带着微不可闻的叹气，“我不知道我叫什么。”

***

蓬莱很少下雨。

现在却在天上聚了一小团云气，看得一旁的老姚老康啧啧称奇。

而女孩子就这么仰着脑袋，下意识将手抬起来，像是想要接住一般：“寻常人不喜欢下雨。”

杨戬不答，反问：“为什么会这么想？”

她沉默了一瞬：“仙界的人总是这么给我说的。下雨……总是带来灾难和瘟疫，而且会把他们的仙裳淋脏了。”

杨戬垂眸看她：“下雨是正常的天气之一。”

女孩子的嘴角微微勾起来，她的感情本应没有特别大波动，这种时候，她却害羞地倒退了半步，不知道是在躲雨还是躲杨戬。

足够证明她的愉悦。

女孩子伸手，然后又从怀里摸了摸，摸出来一个粗麻的袋子：“我没有名字，但是这些是一直跟着我的东西，能证明我的身份……应该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