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刚刚那个装蛟妖零碎的锦囊比起来，这个口袋的材质就显得极其廉价了。

白色的粗麻布上买你没有任何装饰，唯有一根半指粗的麻绳束口，大概是因为用了很多年的样子，这个袋子上到处都是磨损的痕迹。

她将口袋里的东西倒出来，里面是一朵开得艳丽的山茶花。

以及一个鲁班锁。

若是一般的山茶花，从枝头落下来的瞬间开始，就得逐步走向枯萎了。但是这一朵山茶却还是完整地绽放着。

红色的，落在手心上，露出内里的花蕊，看起来灿烂又奇特。

鲁班锁只有四分之一个手掌大小，轻轻松松就能被握住。杨戬随手掂了掂，发现里面似乎是有什么东西。

鲁班锁不少见，这种小尺寸的却不多。

“这个，一直跟着我，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女孩子边说，把东西零零散散地放在手里，往杨戬的面前放，“我拆不开，无论摔还是砍，它都不坏。”

如同她这条烂命一样。

杨戬抬眼：“我试试？”

女孩子刚递过去，杨戬就摸索出了第一根横轴的位置。轻轻抽出，整个鲁班锁就被拆开了。

女孩子眼睛都看直了。

哮天在旁边嗅了好几次，都露出了想要去对着鲁班锁咬一口的感觉。

杨戬拍了拍哮天的脑袋，让她安静下来。然而就在杨戬刚把鲁班锁拆开又重新收拾好后，就被哮天一口咬住，到处蹦跶。

杨戬：……

梅山兄弟：……

少女：……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杨戬率先败在哮天犬和女孩子双重的目光之下。

杨戬刚想把鲁班锁还回去，女孩子就摆了摆手：“没事，先玩着吧。”

她带着羡慕的眼光看向哮天，嘴唇动了动，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在蓬莱那些阴暗巷子里帮忙跑腿的时候确实活跃，但是大部分时候，她都为了不让身体崩坏得太厉害，而收敛着自己的动作。

似乎——她抬眼——茫茫之中，总有谁，引导着她，追寻着杨戬。

杨戬将刚刚从鲁班锁里拆出来的那张纸条拿出来，还没打开，想要递给女孩子。

女孩子却摆了摆手，拒绝道：“我不识字。”

杨戬看着她，他的眉头莫名染了化不开的浓愁。

没有名字的，不认识字的，不知来处的，女孩子。

沉香此前也如此，没有得到任何良好的教育，全凭着一腔孤勇劈开了华山。

对于杨戬这种天子骄子而言，他从未想过，自己原以为人人都可以得到的境遇，对于有的孩子来说，此生难求。

世上悲事总是多，心怀天下者，注定受到折磨。

杨戬微微闭眼，敛了表情：“你却知道如何去完成蛟妖的通缉令？”

“那上面有那些妖怪的图，”女孩子指了指他重新系回侧腰上那块通行令牌，各个仙岛神府的通行令牌基本上能算这人唯一的身份认证，完成通缉令后，自然会在各个神府的天牢进行公示，“而且我认识你的名字。”

天下何人不认识二郎神杨戬。

看多了，听多了，便开始想自己的目标了——

“那你又如何得知我是杨戬？”杨戬凝目，展开了放在鲁班锁里的那张纸条。然而他看了一眼，赶紧将纸条收敛起来。

面色复杂地看向了面前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却一脸无所谓：“到处都有人说，梅山杨戬，额头上有第三只眼呢。”

康安裕捂着脸，脸色挣扎：“还真亏你找到了。”

“可是二爷不也没否认嘛，”女孩子笑了起来，“再说了，这是可信的，刚刚在天牢，其他人也这么叫喊的。”

杨戬骤然冷声：“不识字却听说过清源妙道真君的名号？”

大概是突然发问，女孩子被吓了一个激灵。

“……对啊，我为什么知道你是清源妙道真君？”她嘴唇嗡嗡，“为什么我会知道？”

姚公麟注意到这边的不对劲，他有些担心地看过来。

杨戬却制止了他们，就这样站着，冷眼看女孩子捂着脑袋，一脸痛苦迷茫的样子。

“我……是谁告诉我的……？”女孩子喃喃挣扎，捂着额头，又敲了两下自己的太阳穴，“谁告诉我的？谁告诉我说，不能让杨戬……不能让沉、不能让沉香……去……”

她的耳边尽是纷扰，似是有数万喧闹的人，在她的脑子里打仗。

吵得人脑子疼，银针扎啊扎的。

杨戬重新将纸条收了起来，看向女孩子。

他的语气淡然，似乎已经猜到了一般：“你认命吗？”

女孩子恍惚了一下，尖叫：“我不！我绝不认命！即便是从出生开始，你们就逼我、逼我去——！”

心底的焦躁不安越烧越烈，她望向杨戬的目光灼灼，带着自尽一般的决绝和渴求。

没有任何缘由，杨戬问，她就答。

如同恳求一般。

“杨戬，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二郎神，万物生生不息，自然轮回，如果连你也斩不断这份宿命的话，我真的没办法了……我真的……不知道……”

女孩子脚步踉跄两下，杨戬表情突然换成了惊恐：“哎？哎！你——”

然后女孩子就这样径直朝着身后倒去。

得亏杨戬眼疾手快，拉住了她的手臂。

接着是，杨戬的，康安裕的，姚公麟的，甚至是哮天的，长长地长长地叹气。

“二爷，这可怎么办啊……”康安裕看着杨戬单手扛着女孩子，“总不能把她带回去吧？”

“也不是不行，”杨戬挑眉，“两万贯呢。”

哮天也应和：“对！两万贯！”

姚公麟看了康安裕一眼：“送上门的。”

送上门的生意，就别往外推了，两万贯呢。

“嘿，送上门的生意，现在不仅仅是送上门，还留在门里了。”康安裕说不过他们仨，也就闭着眼直接认了。

杨戬手臂上还挂着晕过去的女孩子，即便他不去认真触碰，他也知道，女孩子的衣服下面，全是窟窿，甚至有好几处的窟窿能有一拳宽。

人能轻易苟活，想死却谈何容易。

杨戬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啊，刚刚忘了将那两个零件还给她了。

“我接下来出去一趟，她如果醒了，你们顾好她就行。”杨戬轻轻开口。

哮天凑到他的身边：“我也要去！”

“二爷，去哪儿啊？”康安裕问道。

杨戬摸了摸狗头：“我去方壶一趟。”

既然想问点事儿，可不得找那颗被他烧了根的可怜桃子树嘛。

宝珠穿蚁嬉游肆，莲蕊然犀不夜城。①（①〔宋〕苏籀《元夕偶成》）

方壶算是天界的娱乐场所，只要踏上了方壶，就进入了这永不安静的喧闹场所。

杨戬不喜欢这种繁华场景，若非有事，倒也不怎么会来到方壶。

今日却倒是不得不来。

杨戬拎着哮天的后颈皮，慢悠悠往不夜楼里走去。

楼里到处都有妖怪神宠，倒是杨戬为了麻烦，让哮天变成了小孩子的模样。

门口到处都有喝酒喝上头的神鬼，也有因为付不起赌债而被赶出来的仙妖。

杨戬叹了口气，除了能说远离赌博，还能说什么呢。

杨戬拍了拍自己身上不可见的灰尘，把趴在一旁玩水的哮天重新拎了起来：……早知道就不带你过来了，嘶，小孩子应该不能进这里的吧。”

哮天一听，更是兴奋，变回白色细犬的模样，围着杨戬转来转去，汪汪叫着，极其有精神。

杨戬：……

算了，自家的狗子，自己惯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说他宠小孩儿了。

不夜楼里好几层，只是一楼是最大的大厅。装潢豪华，灯光明亮，主厅用了不少的明珠灯烛，有的地方甚至点的是犀牛角，处处穷奢极侈。

杨戬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

二楼为供食的食舍，相较于一楼则会安静许多。四周用屏风围了单独的包间，偶有人影在上面浮现。

杨戬坐下没多久，老姚就跑了过来。

老姚是个桃树精，被杨戬烧了树根后哭哭啼啼说自己不是完整的桃树了，明明化了人形也只是残缺了半只耳朵，却总是说自己叫小姚、小姚的。

“二爷？您怎么……”您怎么又来了。

杨戬只是微微抬眸，将老姚谄媚里带着惊慌失措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也不点破，只是拉长了声音：“哎，老姚。”

桃树精果然更加慌乱，赶紧给杨戬擦了擦桌子，将手里的茶水和吃食依次摆在杨戬面前：“爷，您说、您说。”

“向你打听点儿事儿。”

老姚一听这话，脸色马上垮下来了，下一刻就想逃跑，别说，杨戬每次找他真的就没好事儿，上次是沉香，这次指不定又是哪个祸害。

“爷，您也知道，我现在啊，就是赌场里跑堂的……”老姚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赶紧端起托盘就想跑。他甚至还偷偷地往旁边闪了一点，就怕被杨戬勾到腰，“我已经很久没——”

然后，果不其然的，还不等老姚的话说完，他就被杨戬一把抓住。杨戬的手臂往内一收，就死死地将老姚压制住。

杨戬手指从他的侧颊划过，上面有一条不甚明显的伤口，连接着他那半边被破坏的耳朵。

杨戬以前烧的。

“老姚啊。”杨戬带着笑意，眼神深沉。

老姚赶紧捂住自己的耳朵：“爷，我这耳朵，哪儿还能算顺风耳。”

天界大乱，神仙打架，底层的小妖小仙们为了保身，早就作鸟兽散了。

杨戬拿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手指却扣在老姚的命门上，越发用力：“打听一个人，没名字，是个女孩子，身体……不太好。”

“爷，这种人多了去，蓬莱仙岛上面，要死的要活的，女孩子……”老姚顿了一下，“太多了，二爷，您这是要找谁啊？”

杨戬闭着眼睛，重重地叹气。

“爷，这范围实在是太大了，我就先走……”

“母亲因吞下茶花花蕊而生下的女孩子，父不详，是天地生，所以不在轮回里，”杨戬打断他，眼神一撇，“按她所说，以跑腿为生，我看了，那是个没有神法的普通人。”

那个鲁班锁里的东西，将女孩子的身世说了个明白。

但是直到最后，也没有说女孩子的名字。

或者说，根本没来得及给她一个名字。

杨戬闭了闭眼，不想继续想下去。

老姚眼睛转了两圈，突然捂着嘴不敢说话。

杨戬了然：“你果然认识。”

“不不不，”老姚赶紧摇头否认，“不认识不认识。”

杨戬勾唇，微微闭眼，神色自若道：“那个女孩子，没名字，老姚，第二次被人烧根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查不到？”

“那个孩子不好惹啊，”老姚心有余悸地碰了碰自己的手腕，“二爷，别说，她突然就找到桃根了而且二话不说就跑过来，给我吓得……而且我听说，那个孩子没名字，所以不好查——”

老姚说完，心虚地抬头，结果直接撞上了杨戬打量的眼神。

老姚声音更虚：“二爷，你怎么知道我又被烧了根这事儿？”

“脸上有伤，看起来是才出现不久的，所以——我猜的。”杨戬垂眸，老姚被他死死框在视线范围里。

顺风耳再怎么也是神仙，若非严重的伤，不会这么久了还有痕迹。

要么是受了重伤。

要么就是新鲜的伤。

“爷，你怎么找到那位的啊，”老姚发现自己走不掉，干脆直接坐在了杨戬的旁边，“那位算是恶名远扬。”

杨戬饶有兴趣：“恶名远扬？”

“杀人放火，给钱什么都做，除了不能碰她，”老姚掰着手指，“之前让她去杀菡芝仙，她也去，菡芝仙虽然没被她杀死，但是据说，碧游宫现在已经不见外人了。”

“封神榜上的人，按理来说应该只有打神鞭才能打得动？”

顺风耳心有余悸：“是啊，所以没死，但是受了重伤……但是，而且有人说，碧游宫现在已经乱起来了。”

杨戬表情凛然：“谁让她去的？”

“之前有人说是截教人自导自演的，也有人说阐教安排的，但是我看那孩子之前用的通宝，挺新的，像是才流通出去的样子，可能是最近才到蓬莱的人折腾的。”

老姚想了想，还是提醒了杨戬一句：“爷，最近西方教的人多了起来，那小怪物不会是西方教的人吧？”

杨戬摇头，极其笃定：“不会。”

女孩子没有正确的道德观，自然谈不上信仰或者忠诚，若是她为西方教效力，多半也是因为西方教给得多。

只是现在西方教还不敢如此招摇着来和阐截二教对上。

“那挺可怕的，二爷，最近好像西方教的人在和天庭谈什么东西，您留神些。”老姚低着脑袋，声音越发压低，“阐教和截教虽然表面上打得厉害，但是据说有好几个神仙已经停战了。”

杨戬不动弹，陷入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