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之濑冬吾的成人典礼过后,十六岁的少年鹤见亚,明白了,他所失去的,永远也无法再“回来”了。
于是,他不再去找他的冬吾哥了,他只是,安安静静的,继续完成鹤见家的私教课程,一日日的,在学习茶道,插花,园艺,三味线这些风雅之事中度过,
因为要成为一个值得天皇陛下御用的温泉寮,鹤见家的审美,自然要无懈可击才行。
他以为,他会一直过着这样充实而又空虚的日子,直到在他的成人典礼上,正式接过鹤见家的某一座规模较小的温泉寮去历练为止,
结果没想到,就连这一成不变的日子,都在下一刻,如同在寒风中颤抖的山茶花,吧嗒一声,便“整朵”落了下来。
时值他十八岁的生日之前,他的父母,突然被日本社会累积的泡沫经济所拖累,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欠下了巨额债务,
然后,就在鹤见家家主鹤见秋佐,和鹤见夫人鹤见枫,舍下自己的“温泉名家”脸面,亲自去向那些所谓明治时期以来,通过资产爆发而豪奢无比的“暴发户”家族,寻求融资的时候,
鹤见夫妇由于意外出了车祸,当场双亡,现场十分惨烈,以至于鹤见亚脸色惨白赶到医院之时,见到的只是一纸冰冷的死亡鉴定书,
而鹤见夫妇的遗体,已经被速速收敛起来,跳过给遗体穿寿衣,并祈祷的过程,直接拿去火化了,
接过那一纸冰冷的死亡鉴定书,十八岁的少年纤瘦的双肩微微颤抖,然后,摇摇欲坠的直接晕倒了,让服侍了鹤见家大半辈子的老管家也差点吓坏了,赶紧要佣人去寻医生来进行急救。
总之,等到鹤见亚在高级单人病房中醒过来的时候,那日临走前,心底忧虑,却努力对独子隐瞒实情的鹤见夫妇,已经变成了两坛轻轻的骨灰,端在他的手中,如有千钧之重。
还好,鹤见家有早已委托好的律师进行遗产的交接手续,
因此,十八岁的少年鹤见亚,就这么成了鹤见家本家家主,继承了鹤见家所有的温泉产业,以及那一座占地广袤的鹤雅别院。
但是,这并非是什么好事,因为,他在继承了鹤见夫妇遗产的同时,连同那因为泡沫经济而崩塌的巨额债务,也一并承受了。
面对那普通人来说,十辈子都还不起的巨额债务,十八岁的鹤见亚也别无选择的,只能卖掉鹤见家的其他温泉产业来填补窟窿,
虽然他接受了鹤见家的私教课程,但那只是让他能够成为鹤见家的“守成之主”,用自己崇古之风的审美,来给温泉寮维持那种,让天皇陛下都为之赞叹的独特品味而已,
他并没有,在经济的寒冬中,逆流而上,搏击长空的商业嗅觉和高明手腕。
可惜,面对那天价的债务,即使把鹤见家其他的温泉产业,和那一座鹤雅别院全部卖掉也不够,
他也固执的不愿意卖掉那一座鹤雅别院,那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
他在那里,度过了十八年的时光,
他在那里,被鹤见夫妇所宠爱,被许多佣人女性所怜惜,
他在那里,欣赏过满院的山茶盛开,
他还在那里,遇见了生命中永难忘记的人……
于是,成为了鹤见家家主的鹤见亚,只能选择向东京第一的(在原银行)借贷,
靠着鹤见家最后名声的余晖,当时(在原银行)的总负责人,即虽然卸下了(代家主)之位,依然还拥有一部分权利的在原水风,最终同意了这笔巨额借贷,
但是在原水风也不是慈善家,而是个彻头彻尾的资本家,所以他的利息,比一般的银行,定的还要高一成,而且还让鹤见亚借贷的还款时间,长达五十年!
面对其他家族的小银行,都不愿借贷这笔巨额资金的鹤见亚,只能同意(在原银行)这笔“不公平”的借贷协议,无可奈何的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于是,接下来,他一边负担着鹤雅别院的开支,一边还要每年不断的偿还,在原银行的贷款及利息,
整个鹤见家的处境,可以说是,像一袭华美的长袍下,满是虱子。
从来都不知人间疾苦的“小王子”,蓦然明白了,现实的残酷,
他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但是,即使身处困境,鹤见亚依然没去找一之濑冬吾,
他固执的,不肯将自己的伤痕累累,展现在一个称呼他“鹤见君”的(陌生之人)的面前,
那是他,被现实磋磨之后,仅剩的自尊。
而一之濑冬吾从欧洲留学回来,举行过成人典礼之后,就利用一之濑家的人脉,当上了年轻的外交官,经常随日本议会中的议员,出国出差,确实不知道他的困境,
因为在一之濑冬吾的二十岁成人典礼上,当他再次遇见当年的小椿花的时候,
他就发现,三年的留学,完全只是他一个人的自欺欺人,一听到小椿花那完全未变的清甜嗓音,他的心底就密密麻麻的,涌动出无数的饥饿与哀怜,
那饥饿,叫嚣着,让他去攫住少年那张略显苍白的唇瓣,将它蹂躏成一地散落的艳丽山茶。
那哀怜,祈求着,让他去拥抱住少年那纤细如素的腰身,将他狠狠的勒进自己的胸膛之中。
于是,在看到他的小椿花泪流满面,并祝他【蔷薇开处处,不见陌路人】,转身离开的时候,他不顾其他人惊诧的目光,直接追出了门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鹤见家的黑色轿车启动远去的背影。
那车影,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他奔跑到,用定型喷雾做好的发型完全散乱,垂下大片深棕色的碎发在眼前的时候,
他才意识到,他【永远也追不上】那辆远去的车,
正如他,【永远也得不到】,那个坐在车上,只是落下眼泪,就让他心痛如绞的旖丽少年……
为了躲避自己的【痴心妄想】,一之濑冬吾选择了拼命的工作,选择了【自塞耳目】,
选择了,自动申请成为某个欧洲小国驻扎的日本大使,一驻扎就是要足足五年,因为五年才换一次届。
那个欧洲小国,就是他曾经留学三年的国度,他在那里,用留学时所结交的人脉,和熟悉的学院生活,来麻痹着自己,
因为他怕,怕自己只要一听到小椿花的任何消息,就会忍不住心生动摇,
就会忍不住,潜入那无比熟悉的鹤雅别院,将他的小椿花,蒙住眼睛带走,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日日夜夜的,和他的小椿花抵足而眠。
于是,这两个抱持着相同心意的“胆小鬼”,就被时间和空间所阻隔,最终,此生此世,无可挽回。
两年之后,由于负债累累,家族地位跌出了东京豪族的鹤见家家主,鹤见亚的二十岁成人典礼,办得很仓促,
而一之濑冬吾,却并没有回国参加,他只是去豪奢的珠宝店里,定制了两枚月光石男士对戒,在其上刻上了(冬吾)和(亚子)的片假名,然后,将两枚对戒,分别戴上了自己的无名指,
据说,无名指所留的血液最靠近心脏,因此,世人一般将其作为(结婚)的象征。
看着那两枚无比契合的月光石对戒,一之濑冬吾才露出了一个恍惚的笑容,轻声吟道,
【石上丛生树,繁开马醉花。
赠君聊折取,相约赴天涯。】
顿了顿,他才在心底默默的想,
(亚子酱,恭喜你成人了,
此时此刻,你是否还记得,那年在神社下,我们的白首之约呢?
我好想见你一面,然后告诉你,
此刻外国的月亮虽然皎洁,却远远不及,
曾经我们两个人,于夏夜中捕捉到的萤火之光美丽啊……)
抱持着这份难言的心意,举手投足之间,已经含有成年人特有的圆滑凌厉气质的年轻外交官一之濑冬吾,深深的闭上了眼睛,
半晌之后,一滴水珠落在地上,却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寂静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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