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

“天命不可违，连老师为了救人消弭天灾，篡改了众多生灵的命运，就被收回了‘神明’的身份。”

八百理带着刀剑们走在山腰的石径上，语气淡淡：“所以他自愿堕落成妖，好继续庇护信徒。”

“违背天命的后果如此严重，”和上山的时候一样，三日月走在八百理左侧，意有所指：“可是，天命又是什么？”

“天命就是天命啊，”八百理看着物吉走在最前面、用本体胁差劈砍挡路的小树枝的背影，“生老病死，聚离别散，山海变迁，沧海桑田。”

“吾等相遇相识相知，为了世界来回于历史，看上去站在维护天命的一方。”理说：“溯行军妄图改变过去，溯回各个时间与全世界为敌，实际上又何尝不是顺应了天命的安排呢？”

这话说得相当叛逆，放在时政内部完全可以抓去重新上审神者思想教育课程，莺丸看了狐之助一眼：“主君。”

小心叛徒告密的意思十分明显。

狐之助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瞬间炸毛！

“什么意思啊你们！咱对理大人的忠诚可是优先于本丸优先于时政的！”被踩到了底线，小狐狸阴森森地亮出了两只小獠牙：“再乱说就别怪咱动手啦！”

向来畏缩刀剑们的小动物忽然反应这么大，不是心虚就是有事隐瞒。本来只是调笑的老刀眯着眼睛看过去，唇角笑意相当微妙。

【谁还没点私心怎么啦！】

狐之助超凶呲牙，心说就你们天天笑笑笑，什么表情都用笑，一看就心脏又虚伪！

【糟老头子坏的很呐！】

“嘘，安静。”八百理抖抖袖子，对刀剑与狐之助的冲突不发一言：“快到了。吓跑人家怎么办？”

不远处已经能看到一根一根林立的柱子，有两三个柱子上面还带着残破了大半的灯笼。

柱子本身褪色不少，从前的朱红被留在了从前的时光里，连带着山下的人烟一起。

八百理听别的式神闲聊时无意提起过，一目连堕妖之后，力量不如从前神明时，加上村民们畏惧洪水搬离此地，曾经兴盛的风神神社很快就废弃。算算时间，这条道路也很久没有人走过了。

“那位虫师……就是住在这种地方？”就算是，他们又要怎么让对方出来？物吉向上望望，一脸认真：“要大声喊吗？”

莺丸：“……不，应该跟萤火虫有关。”

他们家的小主君长了一张天真无邪人畜无害的脸，但深得源氏那位大人真传，向来不做无用功。如果用不到那些萤火虫，是不会费时费力，还冒着改变了历史的风险去钻山洞的。

就像在游戏中做任务一样，主线取得的道具一定会被用在主线里，要么推动剧情，要么引出新人物。

现在，“萤火虫”的作用明显是后者。

“莺丸是对的。”八百理对物吉的表情不忍直视，示意刀剑们向小路两边让让，扒着自己的衣袖问：“是这里吗？”

片刻的静默后，星星点点的萤光从白色衣料中飞出，绕着理飞了几圈，然后光带一样流淌在半空，又散落进草丛里。然后周遭光线骤然昏暗，虫声蝉鸣从四面八方响起。

石切丸给同僚们解释过，这是由执念凝成的、擅长构建过去场景的萤火虫，可怜而无害。所以审神者和刀剑男士们都没有过度警戒，只是默契的安静下来。

哒。身后似有木屐及地。

刀剑们回头，看到昔日的幻影含笑步上石阶，一边微微侧头和身上小龙说着什么，一边伸出手，任由风与萤缱绻地迎上他指尖。夜色中山下的灯火越发朦胧，映衬幻影越发清晰。

这就是萤火虫的执念，也是这片山林、这条台阶小径的执念。

是从前一个寻常的夜晚，神明从祭典上归来，披挂灯火星光满身。

【想再一次见到您……想安慰您依赖您……】

幻境之外的灯柱上烛火点燃，残破的灯笼里若隐若现一只半透明的茧，少女倚坐其上，像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缓缓睁开眼睛。

八百理仰头看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啊，原来虫师姐姐以前长这个样子啊……”

能一眼就看出是飞蛾的少女看着萤火虫的幻境沉默，不期然想到神明失去右眼的那天，血液滴落一路，草木欣欣向荣。

【想要亲口向您道谢……】

恰在此时，神明的幻影如同从前的某一天，抬手让指尖萤火飞舞盘旋，抬眼时正好对上敛翅独坐的飞蛾，神情专注而温柔，像是在凝视灰扑扑的少女。

像是在夸赞她，轻声说：“很漂亮呢。”

这一刻，万籁俱静。

【然后告诉您，您什么都没有做错。】

【您永远是庇护着我们的……】

“神明……大人……”

242.

蝴蝶拥有绚丽的翅膀，在白日的花丛中流连，身上沾染的都是清甜的花粉花蜜；飞蛾灰扑扑毛茸茸，一身鳞粉厚重，生在黑夜，死在扑火之后的焦炭中。

对比如此分明，但不管是蝴蝶还是飞蛾，都有过匍匐蠕动吐丝结茧的“幼年”时刻。

虫师早就知道，自己想要变好看变轻盈变得光鲜亮丽，就一定要再结一次茧，破茧而出，一如新生。

但茧中漆黑不知日月，隔绝了所有声音和光亮，让人连自己是否存在都产生质疑。她好不容易熬过了从幼虫到成虫的破茧，不想再回到那种噩梦般的境地中去。

但是……

“我带它们回来这里，是想请你帮忙。”穿着狩衣的小少年相当的坦诚，“并没有逼迫你答应的意思，但事关重大，你的帮助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虫师从前没和人类有过交流，但她观察了那么久，直觉人类不应该是面前这孩子这样的……大概会更委婉一些？

“你不是人类。”她笃定地说。

“的确不是……”理不太关心这个话题，只礼节性地点头回答：“我应该是某种妖怪的幼崽，具体什么种族我也不清楚。”

不是人类就好，虫师捧着萤光，专注地看着理：“你想要什么？”

她对人类没有好感。神明为了救人类而堕妖以致力量减少，比从前弱小了许多，人类却因此离开、背弃了神明。

【背信弃义！根本就不值得拯救！】

理不是人类，单凭这一点就获得了不小的初始好感。而恩仇必报是妖怪中不成文的传统，萤火虫的送回，也足够理得到虫师的“报答”。

虫师：“只要我做得到，你尽管开口。”

“哎？你就这么相信我们了？万一我们是坏人怎么办？”物吉贞宗习惯性抬杠：“而且这些萤火虫，说到底，跟你没有关系吧？”

八百理一手拍在物吉脑门上把他推到后面，压低了声音训斥：“你可闭嘴吧！这个毛病有的治就不错了，就你有嘴天天叭叭叭！”

莺丸和石切丸一人一边把物吉拖到旁边去了，鸣狐帮他们捂住胁差的嘴。

少年审神者转回身来，一秒恢复严肃正经。

他拢了拢衣袖，斟酌着言辞：“你也看到了，我的同伴他被阴气侵蚀的有些严重，甚至影响到了脑筋。你们这类妖怪结的茧对他的症状有治疗的效果，我想向你借一只茧来用。”

虫师看了看物吉，后者脸憋得通红，还在唔唔唔着试图用眼神挑衅她。

看上去就不怎么聪明的亚子。

【好像确实……影响到了脑子。】

少女断然点头：“没问题。”

这大概也是上天给她的启示，几年前没有下定的决心，现在也该下下来了。

【我也，该破茧了。】

243.

结茧的地点就定在虫师一直居住的灯台上。

因为“茧”其实是虫师的一种技能，施放出来之后就相当于一个独立的小空间的缘故，物吉的体型并不成问题。封口之后，再大的茧都会变得一样小。

而且虫师的茧还可以祛除debuff，恢复血量，本身还处于独立的空间中，免疫外界的伤害……是帮物吉消除暗堕气息的最好的地方，理也是因此决定请虫师帮忙的。

他们围在灯柱旁。

主君与同僚的注视下，物吉贞宗乖乖躺进乳白色不透明的大茧，等待虫师给大茧封顶……感觉像躺进了棺材里，但因为信任，胁差控制住了自己反击挣脱的本能。

“物吉怕黑吗？唔，不怕啊。”理蹲在旁边冲着物吉笑：“那就好。”

物吉贞宗眨眨眼，长长地“哎——”了一声：“我现在改口说怕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乖乖睡觉吧。睡醒就好了。”理相当冷酷无情的站起来，示意虫师把棺材……不是，把茧的开口处封好。

老刀们站在理身边围观，相当有研究兴趣的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三日月还试图上手去摸一摸。触手生凉，丝滑柔顺，也没有跟普通茧子一样的粘液。

总而言之，不愧是妖怪的作品。

“主人！”

盖子盖到最后只剩一条缝的时候胁差忽然伸手，阻拦住了虫师的动作。物吉的声音隔着细细缝隙传出来，闷闷地弱弱地，难得显露出几分安静乖顺：“你……会等我出来吧？”

【真稀奇，性情大变嚣张又病态的暗堕刀也会害怕吗？】

理想着，非常认真地回复道：“这是当然的。我可是物吉的主君啊，怎么可能半路丢下你？我会一直一直，一直等你的。”

“但是你也要记住，不要被内心的黑暗迷惑了，”他叮嘱道：“一定要记得回来啊。”

“是！我会的！”胁差果然被安抚住了。主动缩回手不说，连回答都相当的中气十足、铿锵有力，震得整个茧子都振动起来。

理：果然我的鸡汤是无敌的！

用妖力织完茧子的虫师面无表情的继续把茧子缩小，安放到灯台上，又开始织自己的。这也是他们商量的结果，放在一起破茧，权当照应。

虽然虫师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脑筋出问题的人的照应。

但八百理其实有点小私心，偷偷对三日月说：“你们也偷偷保护一下姐姐呀。”

刚刚还答应物吉说一定会等他出来的审神者翻脸如翻书，丝毫不带过度的就要下山。要不是那个茧子隔音效果超强、已经躺进去的胁差听不见外面说的话，物吉贞宗估计会跳起来控诉主君是个大猪蹄子。

物吉：……我太难了。

而八百理自己咕咕不说，还不忘给刀剑们也布置任务：“三日月神性最高，石切丸是神刀也差不多，保护这里、帮物吉拔禊的任务就交给你们，其他人就跟着我下山。”

又郑重地将狐之助托到三日月手上，“我带着鸣狐莺丸他们去清理驻地之外的溯行军。狐之助你算着时间，物吉醒来的前一天发消息给我，我会及时回来的。”

狐之助相当崩溃：“咱只想跟着您啊理大人！”

八百理故作苦恼：“但是没有办法嘛狐之助，人手不够、敌人太多，风神大人又不在，只有我亲自去清理垃圾，才能保护你们啊。”

顺毛安抚：“而且，帮忙监护物吉的状况、计算日期探索敌人、充当与我联络的媒介，这些事都只有狐之助能做，我只能找你帮忙啦！”

最后笑得可甜：“狐之助这么听话，一定愿意帮我的吧？”

小狐狸被夸的飘飘然，听到主君撒娇更是头顶生烟狐脸通红，一不小心就答应下来：“这是当、当然的！”

三日月哈哈哈笑，石切丸也无奈地摇摇头。

狐之助已经是他们认可的同僚了，一直排斥他们像什么话。但认可只在于主君上任期间，前几十年的冷暴力是双方立场不同的结果，刀剑们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他们不会道歉，也不需要狐之助的亲近。

顺其自然，是老刀们一致同意的态度。

理歪头打量了二刀一狐一会儿，心里还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能布置的已经布置下去，山中还有强有力的风神结界，再不济刀剑们的衣服内衬里贴满了御守·极……就算是整座山都塌了，刀剑们也不会有问题。

灯柱那边虫师向他打招呼示意结茧完成，然后就自顾自地飞进去。手里还捧着那些萤光。他们会一起破茧，然后一直在这条路上等待，等风神回来。

【到时候，这条路一定会和从前一样，再次被萤火照亮吧。】

这么想着，理向三日月、石切丸告别，带剩下的刀剑们原路下山。

244.

茧中，物吉贞宗安心闭上眼睛，憧憬自己归队之后再次与主君同伴们并肩作战。

茧外，三日月怀抱小狐狸，和石切丸一起注视主君离开的背影。

山长水阔，高天垂云。

这个秋天最后的平静，就这么过去了。

全文大修6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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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山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