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3

于是是夜，半夜三更了，未来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大人还待在红叶女公子的居室……的外间。

只有他俩，没有奴仆和侍女，也没有女公子的家人陪同。

不，平安京的风气虽然开放，但还没有开放到这个程度，而且晴明也不是在这方面开放的人。

藤原红叶倒是很想坐实“孤男寡女夜半独处肯定是有点什么”的事实，让全平安京都知道白狐公子已经被她泡到手了……被晴明礼貌而不失坚决的拒绝。

拒绝的姿态太过从容，熟练的让人心疼:)

红叶的父亲，也是藤原家此代当家，藤原兼家，之前倒是在红叶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儿。

那时候时间还早，红叶还在屏风后面安分坐着，屋子角落里有几个侍奉的仆人。晴明不喜欢和人寒暄，但不喜欢和不擅长并不是一回事，就和红叶一样装作安分守己，和藤原兼家聊了几句。

后者的态度当然是爱答不理。藤原兼家身居关白之位，放在海那边的唐国的古代，就相当于是一人之下的丞相，和一个刚刚冒出来的小阴阳师有什么好聊的呢？

实际上贵族中的大多数都是这样想的。甚至相比阴阳寮，他们更信任作风强硬但高效如工具的源氏。

藤原兼家也信任源氏。

白天就是他请源赖光过来的。而且两家为世交，长子长女年岁也相仿，他还有点联姻的意愿。只是万万没想到，红叶又自作主张地把源赖光给推了回去，来了个安倍晴明。

他不知道红叶恋慕晴明，要知道了，对晴明估计就不是爱答不理这么简单。

安倍晴明倒不在意这点轻视。不是宽和，而是“与我无关”式的冷淡。他是主动上门的没错，不过是在贺茂家做客时，听到有人说“以后都不敢接藤原家女公子的委托”的缘故。担忧友人而已，跟友人的父亲没有半分关系。

这跟他的半妖血脉也有点关系，但在这里没什么好说的。

就这么相安无事气氛沉闷地枯坐到半夜，变故陡生。

藤原兼家他……跳起来跑了。

是的，跑了——毫无预兆撒腿就跑，走位风骚鞋都不要，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坦荡荡又风风火火的架势把坐在他对面的晴明都惊呆了，竟然没反应过来他这是要跑。反应过来之后人影都看不见了，留下晴明和红叶，头顶缓缓冒出一个 ？

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jpg

主人都跑了，仆人们也顾不上自家女公子，纷纷连滚带爬的扑到门边，逃命一般逃了出去。究其神态，惶恐不似作伪，究其动作，熟练不是初次。

红叶面色淡淡地拨开屏风，双手环抱讥讽一笑：“我就知道会这样，胆小的废物。”

连自己的爹都不放过的地图炮。

这个动作和神态像极了开嘲讽的源赖光。晴明一时噎住，不知该说什么好。

人都跑了，总不能再强行抓回来。剩下的功夫就只有他们两个在屋子里了。晴明不进内室，只在外间找了个视角好的、能把室内情景都看到的地方坐着，随手把玩自己手边的扇子。

红叶气得心烦，加上熬夜干等的枯燥，一张明艳的脸越发冷厉。她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俯身到橱柜底下摸出好几把开了刃的刀，短刀胁差菜刀都有,迎着光线看看刀刃，又把刀放了回去。

晴明扭头看看墙上的深深痕迹，再扭头看看她，扇子打开遮住大半表情：“这就是你昨晚……砍屋子用的刀吗？”

红叶哦了一声：“不是，昨晚那些被奴仆拿走了，这是我另外藏的。”

晴明：“……”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扭曲。要不是扇子挡着，估计要崩人设。

——怪不得他们跑得这么快啊！这么看来他们是不是有点可怜啊？！

他和红叶的关系虽然好，但对彼此的生活状况了解很少。毕竟男女有别而且身份有差异，这几年一个是课业繁重的阴阳生一个是很少出门的大小姐，见面的次数也直线减少，谈话什么的，甚至比不上和源赖光的。安倍晴明也是第一次进入藤原家。

所以这还是晴明第一次知道，红叶在自己家里竟然是这个样子……

我能说什么呢。白狐公子挂上无懈可击但营业专用的虚假微笑。该说不愧是赖光承认的弟弟……妹妹吗？

女公子在那边若有所思的检查刀具，然后一一藏到不能随手拿出的地方，随口解释道：“要是我再发狂拿刀出来，或者拿刀对着你，晴明可以直接将我制服，不必留手。”

“我知道了。”青年越发无奈。

——跟那个人的相似点未免也太多了些？

等刀子都藏完了，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红叶也靠到窗边。她一手托腮一手虚虚描画窗框上的花纹，目光从窗框游移到院里花木上，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那是夜色中的一丛枫树。

而后潇潇夜雨倏忽而至。

254.

时间点越发逼近，大江山驻地的人员轮番值守在红枫林里。

金红色双马尾的女孩蹲在一株格外茂盛的枫树不远处，一边拿着饼子嚼嚼嚼，一边听着耳麦里传来的驻地监控那边的声音：“京都小范围内出现了阴雨……”

少女的声音淡淡，听起来有些冷，有些严肃。只是这么听着，桔都能想到白色短发的负责人坐在大屏幕前面无表情的样子，身后端坐着的年长巫女隐藏在阴影中，活像是古时代的大名和忠心辅佐低调隐世的家臣。

【外勤那边确实有培养百鬼的意思，不然不会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坐上部长的位置，今次还扶持她成为驻地负责人。】

【第一次出正式任务就有了这么光辉的一笔，再加上那帮老家伙的支持……】

这么想着，桔含着饼子含含糊糊地问：“‘小范围’，具体是多小的范围？”

“阴雨”，听起来有点像天气预报。但这个“阴雨”的全称是“阴气化雨”，是高级妖鬼暴动之时无法自控的妖力/阴气化成，通常都是某件大事的“预兆”。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百鬼说：“只笼罩了一座庭院的范围。庭院里只有两个生命迹象，据侦查人员汇报，应该是安倍晴明和藤原红叶。”

“确认没有其他重要历史人物吗？”

“确认。”

只有这两个人就好办了，结合一下时间点，今晚应该是鬼女之患爆发的转折点……

桔关掉耳麦，朝部下们挥手：“继续警戒。”

她从草丛掩映中站起来，拍拍裙子沾上的泥土，踩着皮靴一步步接近那棵过于繁茂的树。不管规模还是颜色，这棵树都比其他枫树显眼的多，这也是他们能第一时间锁定这里的原因。

树下埋着一个女人的尸体，这女人在不远后的未来会化成搅乱京都的鬼。

而现在树下伸出了一只手。桔就向那只手轻轻走近。

她脚步放得很轻，因为红枫林的雨来得比京都的早好几天，泥土泥泞脏污，她每走一步靴子都被沾上泥水，避不过还擦不掉。

让人恶心。

桔在下属们惊悚的目光中走到树下，挨着那只手蹲下，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试探性的戳着手掌周围的泥土。这种时候她又不嫌脏了，只专心的划拉着什么，最后指尖点在那只从手腕露在外面的鬼手上。

她能在裁判所的审讯部以少女姿态登上副部长的位置，还无人不服，靠的不仅是老师和抖S的个性。还有她超高的灵力，和超强的共情的资质。

——即最容易被神明和邪祟入侵的体质。在任何时候，这种体质都是成为神官和巫女的好苗子。而且因为稀少更显珍贵，一旦被神社发现，大概率会被当做下一任大巫女而培养起来。

她自流亡中被青鸟发现，从此拜在青鸟门下成为审讯部部长的弟子，这才没有成为巫女。否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桔清空思绪，闭上眼睛。

入眼只有深重黑暗，黑暗中嘈嘈切切的人声嗡鸣，躁郁之情油然而生。

“红叶……”

黑暗之后，白发的阴阳师一脸沉痛的看着“她”，赤红的眼瞳里满是失望和厌恶。

255.

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淅淅沥沥滴滴哒哒，沉静又安宁。或者说枯冷而寂寞，让人骨子里都生出凉意。

藤原红叶倚在窗前，静静看着听着外面的动静，风雨拨弄那颗红枫，发出的声音是小小的嘈杂。

似是人声。

这个比喻在这个时候有点吓人，红叶愣了一下，耳边的吵闹声就忽然放大：

“就说她姿容艳丽如鬼如妖！人类哪有这么好看的……”

“诅咒！就是她诅咒了夫人！”

“妖怪……她果然是妖怪！”

群情激愤，她被围在中间，百口莫辩，于是一语不发。

“吵死了。”红叶说。

安倍晴明早就感受到了忽然浓烈的阴气，捏着扇子警惕看向窗边的时候，就看到藤原红叶慢慢扭头，直勾勾地看向室内唯一一个活人的……也就是他的方向。

“晴明，”她语调飘忽奇异，尾音还带了些气音：“你听到了吗……”

随着她话音落下，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尖利女声骤然炸响！似哭似笑，怒骂祈求，哀声刺人耳膜！

“我明明……我明明那么爱他！就算我伤人害人算计于他！也是他先招惹我的！”

“我为了他放弃了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他竟然为了那个贱人害我！”

女公子踉跄一下撞上窗沿，痛得闷哼一声。浓浓的阴气在室内爆发，鬼影幢幢，阴风呼啸，灰黑的阴气阻挡视线，室内三步不可视物。

“滚……滚开！”安倍晴明听到藤原红叶的怒骂，还有瓷器摔碎的清脆声音、什么东西被撞到的沉闷声响、窗边桌上东西稀里哗啦落地而后连桌子都轰然倒下……

搏斗声？

“言灵·守！”阴阳师抬手放出流转蓝色灵光的结界笼罩整个房间，非友方目标之外的被排除在外，阴气也被结界内他的灵力强行挤压净化，“红叶？！”

阴气消失视线一清，但入目所及都没有藤原红叶的身影。

安倍晴明大步走向内室，转过地上杂乱碎裂的东西，正对上那重隔开了内室与外间的屏风。内室烛火已灭，长发的女子人影幽幽，直直的立在屏风之后。

“我明明……”

“他竟然……”

这次哽咽的是红叶的声音，渐渐与尖利的鬼啸音调重合，又冷又凄，怨气深重。

“为什么要杀我……”

安倍晴明面无表情，冷静的一手压在屏风边缘，一手开扇，层层叠叠蓝色灵咒浮现，脚下也悄无声息的蔓延开巨大的五芒星阵。

红叶哭喊一声：“经基大人！”

他挥开屏风按下无数的符咒！桔梗印铺陈延展，化作封印了一整个房间的屏障将所有都隔绝开来！

安倍晴明眼瞳一缩。

设下屏障是为了防止妖鬼逃跑，但就眼前所见，似乎没有必要。

“红叶……？”

屏风后，女子眼神空洞披头散发，一身素衣化作鲜红，自己掐着自己细白的脖颈。

藤原红叶踮着脚低着头，只慢慢抬眼，向安倍晴明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侍女们为什么被吓得齐齐生病？

藤原兼家为什么一点威严都不要的奔逃而走？

奴仆们为什么拼着怠慢主人被责罚也不敢多留哪怕一秒？

——因为“藤原红叶”，本来就是妖啊。

“……不，这么说并不准确。”阴阳师微微抬手，眼神冰冷映着雷光，身后有苍龙自虚空中现身，盘绕在他身上：“离开红叶的身体！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雷帝召来！如光如影的龙尾一甩，和着雷光的攻击将所有妖邪都驱散。哭笑尽皆停止，哀嚎怒骂平息，掐着自己脖子的女孩骤然松手，腿一软瘫倒在地。

只从藤原红叶的身体里跌出一道红裙身影，乌发白肤眼尾殷红，裙摆绣着如血的枫叶，耳侧戴着大朵大朵的枫叶形制的发饰。

美而妖，艳烈具有侵略性，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看来，便有心火在胸腔燃烧。最要紧的是，这身影竟然和藤原红叶长了同一张脸，只是更成熟更烟视媚行了些。

若有一日红叶长大、盛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妾名红叶，”女子抬袖掩唇，遮不住从容有些傲慢的笑意：“阔别人世，多年方得归来……你以为你能拦住我吗，白狐之子？”

“我能。”安倍晴明紧紧盯着她，危机感疯狂叫嚣，面前女鬼艳丽好似花瓶，却绝对不是花瓶那么简单……她甚至傲慢的把真名都报出来！

“哦？那你就来试试，”女子散漫一笑，“不过要是做不到……就等着看满城枫树吞没京都吧……这是你们欠我的。”

她向前一步，迈入藤原红叶身体中，消失不见。

灵力的屏障还持续了一会，五芒星阵仍在运转，却从头到尾没能发挥出作用。

安倍晴明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这才弯腰扶住屏风，痛得面色有些发白——女鬼的鬼气阴冷异常，只接触了几句话的功夫就顺着灵力进入体内，肆意冲撞。虽然很快就被灵力祛除，但痛感是消减不了的……

日和坊自己从袖子中飘出，落地就托起晴天娃娃，抱怨道：“晴明大人！您为什么不让我出来帮您呢！”

暖融融的阳光落在二人身上，治疗和驱邪的作用同时显现，将这座屋子都照的亮堂堂的。

“你只擅长治疗，不是她的对手，”安倍晴明蹲下查看藤原红叶的情况，片刻后松了口气：“还好……”

他又放出几片小纸人给藤原家的其他人传话，让他们带着侍从来帮忙安置藤原红叶。房子被毁坏成这样，暂时是收拾不出来的了，今夜只能给女公子换个房间……他也同样。

等待人来的时候，日和坊一边继续给红叶送阳光，一边小小声问：“晴明大人……那个女鬼这么厉害，我们之后要怎么做？”

阴阳师握着扇子沉思片刻，慢慢地说：“我们去源氏。”

不得不在意啊……女鬼红叶说的那个名字，“经基”，是他想的那个“经基”吗？

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个女鬼的来历就有待商榷了……

256.

在短短的时间内经历了辱骂苛责流放暗杀死亡腐化的全过程，桔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强迫自己从那个男人血红的眼睛里挣脱出来，顺手就给了那只鬼手一下子。

啪的清脆一声，让周围警戒的她的下属们都心头一颤，生怕副部长这一下把不该醒的打醒了。

“安心吧，我有数，”桔嫌恶的把接触过鬼手的指尖按在地上摩擦，连泥水的脏都顾不上了，只恨不得将手指尖尖磨去一层皮：“这个鬼东西只是个没意识的壳子，鬼本身还在藤原家呐……恶心！”

手指尖真的被磨去一层皮之前，有人从她身后俯身，一把按住了桔的手。

黑发扎成高高马尾，也穿了一身黑色的军装，黑色披风因为蹲着的姿势垂到地上，被灵力隔绝着没有沾上泥水。

桔回头：“谁……？！”

黑色高马尾的女孩微笑着看着她，一个琥珀色一个金红的眼瞳里倒映着对方的影像，竟然有些微妙的相似。

“前辈好呀。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前枢缉队新人山九，不过现在是裁判所的新人刀九啦。”

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凑近桔，一手紧紧攥住桔唇边的麦的收音器，轻声道：“您也可以叫我的编号……”

“2294.00.05.”

全文大修64/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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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月芝心忆雪小天使的营养液~以及查不到是那位小天使空投的月石，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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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死生执念（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