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杳无音讯的那个夏天,我选择去到里斯本度过暑假。
往日,他会扛着摄像机带我去湖区或者挪威,那些风光旖旎、诗情画意的地方,边走边念叨着他渊博的地理知识。好像寄情山水,便可以避免去考虑我们间那无从谈起、似有似无的父子关系。
现在,那更已成历史。
在我对假期茫然无措时,好友蒂姆贴心地“帮我”做了选择。他有报名参加一个足球开放日活动,我们可以带着设备去拍一拍里斯本当地的青训设施和年轻球员们。
说实话,当他那张典型的美国男孩的脸和足球二字联系在一起时,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则对着我常年惨白的皮肤嘲笑道:
“嘿!去见见太阳吧!你都快白成空气了。说你住在洛杉矶都没人信。”
“你怎么会对足球感兴趣?”
我是真的好奇。
结果他摇摇头说:
“我是为了你啊,兄弟。我现在都理解不了足球那玩意有什么看头,怎么能踢90分钟比分都不过10。”
哦,这才正常。
但当他在路上神采奕奕地提起里斯本的风景、食物和美女时,我就知道“为了我”也就是那么表面说说。
当地的这家球队将为我们提供食宿,但往返机票由我们自负。我和蒂姆在一个天色透着粉红的傍晚到达了里斯本,我们带的生活行李并不多,主要是摄影设备。
好消息是,我们被安排住的地方,就临近他们青训队的宿舍,在一个还算陡峭的山坡上,中间隔着一条羊肠小径,两旁皆是绿荫,这可比那些吵闹的景点酒店要合我的胃口。房东还好心地给了我们二楼的房间,推开窗就能远远遥望到地中海。
在里斯本并不燥热的夏日里,我能感受的氛围变得很慢很悠扬。
坏消息是,球队负责接待我们的大叔,英语并不能算流畅。我们甚至没搞明白他到底姓什么,便叫他安东尼奥先生吧。他通知我们,明天上午竞技队有U14的比赛,他会在早上来接我们一起去球场。
蒂姆为了养精蓄锐,倒头便呼呼大睡。他那和摇滚酒吧一样响亮精彩的鼾声,彻底否决了我的一切睡意。(免费的住宿当然只给我们提供了一张大床)
本就郁闷的我,干脆起身下了楼。房东一家自然也睡了,周遭漆黑一片。但很奇怪,此刻独身站在无人的夜里,我竟没有一丝恐惧。
许是此刻离海很近的缘故。
接下来更有意思,我站在那条小路边,过了一会儿,被一阵树叶的沙沙声惊到了。我揉了揉眼睛,好像看到对面青年队的宿舍那边有个小孩在翻墙?
我走近了两步。被他发现了!
小小的黑影朝我这边瞪了一眼,就像在黑夜里被人类惊吓到的猫咪。
我也不太自信自己的夜视能力,大概那真的是一只猫吧。
隔天一早,蒂姆精神饱满地背着摄像头出现在我面前。早餐我们吃到了当地的马介休和蛋挞,然后安东尼奥先生如约而至。
就在上车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小路对面的几个小家伙们,他们穿着竞技队的球衣,手上和肩膀上都拖拖沓沓地挎着一堆装备,因身形瘦小衬得有几分可怜。
其中有一个孩子,颧骨那里透出两抹红色,头发堆得乱七八糟的一坨,眼神却透露出几分超过了年龄的凌厉。
会有印象是因为那孩子在接下来的比赛里,表现得过于显眼。
他速度很快,拼抢积极,看着很有运动天赋。但比他的天赋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在球场上的成熟和渴望,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那孩子真的怪忙的。跑得那么快,却还要一边大喊队友给他传球,又上赶着想主罚点球和任意球,竞技队已经2:0领先时,他却还在指挥小队友们,嘴里不知道喊着些什么。
我猜该是让大家不要松懈,再进他几个之类的。
他们青年队的教练显然并不完全同意那孩子的“过度积极”,在场边摆动身体,朝场上的小朋友们吼着。小朋友们却根本不受控制。
终场时,竞技队U14最终3:0赢了比赛。但我们关注的那位脸红扑扑的小朋友却只进了一球。他好像对这样的胜利还不够满意,下场时撅着嘴巴,嘴里嘟嘟囔囔的。
蒂姆帮我询问了那小孩的名字。我这位不通足球的朋友可算有点用处了。
“先生,这小孩叫啥名啊,我们给他录了不少镜头,等将来出名了,我们也好沾沾光啊。”
可惜的是,安东尼奥先生囫囵讲了一串葡语,我们又没有听明白。
白日的足球活动结束,当里斯本进入浪漫的灰紫色夜晚时,我便退出了这方热闹的舞台。这个时间是属于蒂姆的。
他无需去城区内寻欢作乐,我们房东家的女儿在澳大利亚生活过,因而能用英语交流。她是那种性感漂亮的地中海美女,纵然比蒂姆大上几岁,但她貌似很喜欢听蒂姆讲那些天花乱坠的吹牛之语,便给他端来了一盘特色海鲜,倒了一杯小酒,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我该离他们远些。毕竟,当听到蒂姆说“我们家就住在好莱坞附近”这种话时,上前反驳他不太够朋友,但帮他附和对我实在太残忍。
就在我百无聊赖地站在那条小路旁时,我竟一转头又看到了白天的那个小孩。
还是在马路对面。但这次,却和绿茵场上那个锋芒过露的形象完全不同:他总是泛红的颧骨上方,已经因堆满了泪水而变得湿腻腻的,脸上斑驳的泪痕亦清晰可见。小孩双手合十在胸前,朝着对面一家小卖部的老板娘恳求着什么。但老妇人貌似正有急事,她狠心朝小孩摆了摆手,咔地锁上了店门。
留那孩子孤身坐在台阶上,捂着脸哭得更加无助了。
孩童的焦虑和绝望往往微不足道,却异常尖锐。我会共情幼时同父母分离时那撕心裂肺的痛哭,无力的恐惧……甚至,今日同样。
我好像该做点什么,但又完全没有那个多管闲事、助人为乐的能力。
于心不安,我还是走过去。鼓起勇气轻声问道:
“Can I help you?”
这么点的孩子应该能听得懂我在说英语吧?
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气氛有点尴尬,我不得不又手忙脚乱地搭讪了一个路人大爷,结果那孩子还不太想轻易求助他人,但反正一顿稀里糊涂的交流后,也不会英语的大爷冲我比了个电话的手势,我终于明白了一些。
平日里我会很警惕将手机借给他人,但不怎地此刻像鬼使神差一样,我竟想都没想就迅速掏出了兜里那个黑黢黢的立方体,微笑着递给了那孩子。
小孩似乎也感受到了,他有点犹豫地接过我的手机,不熟练地拨通了号码,但那头的电话一接通,那孩子的所有情绪立刻倾泻而出了。
他又委屈地哭起来,一抽一抽的,叽里咕噜地说了好多。电话那头大概是他的家人吧。
许是担心浪费我的话费,小孩只讲了几分钟就还给我了。我很想跟他说,没关系,需要的话接着打就好,但语言不通让我也没法表达。他还掏了掏口袋想给我钱,我笑着摆摆手拒绝了。
好了,我还是赶紧回去看看我那并没有到合法饮酒年龄的损友和美女交流得怎么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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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想把在我们身上花掉的成本找补回来,安东尼奥先生昨天下午临走的时候跟我们说,明天是小球员们上课的日子,球场上就没什么可拍的了,然后他竟然问我们能不能去做外教,给孩子们上趟英语课。
是我一定立刻友善地知难而退。但蒂姆那家伙,张嘴就是:“No problem!”
我真恨不得把他那张嘴粘上。
所以,今天一早,先生又来接我们了。
我倒是有此机会询问一下昨晚的那段插曲。安东尼奥先生的回应是:
“哦,我们这里有一些小球员是外地来的,家里人不能跟过来,会比较想家。那可能是那孩子着急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宿舍里不提供电话吗?”我问道。
“有电话机,但是不多。”
“那听着怪可怜的。我们那里体育学生都是带着家里人四处转学的。”蒂姆没心没肺地说道。
“再过几年就好了。等他们和球队签了正式合同,薪水提高了,也许就能有条件把家里人接到里斯本来住了。”
“所以你们这行也不全是热爱和天赋,让小孩这样忍受这些,也挺辛酸的。”
“哦,伙计,这里面当然有些事是很现实的。他们大多来自偏远地区,一个孩子现在遭罪,将来也许能养活一大家子人,不用想您也知道选哪个吧?”
路上的谈话就那样结束了。
让我痛苦的英语课开始了。
我和蒂姆站在了教室中央,一堆坐得歪歪斜斜的小朋友像逛动物园一样注视着我们。
其中当然也包括那个眼下红红的小孩。他现在又是另一副状态,完全没了球场上的神采,露出无聊的表情,一双腿在控制不住的摇晃。大概让他坐着比让他跑难受多了。
而我此时估计跟他一样难受。
蒂姆完全没有苦恼。他和他们的英语老师一唱一和地讲得很好,虽然我也没搞明白他有什么能教给人家孩子的。
突然,其中一个学生问起了有关口音的话题。
“你们讲得英语是最标准的吗?我们说英语老是带口音将来万一被嘲笑怎么办?”
聊到这个,一屋子的小球员们一下子都转身向坐在后排的那个卷发小孩看过去,脸上带有几分坏笑。那孩子本就烦躁的脸在注视下显得更不耐烦了。
就在我好奇这背后的原因时,蒂姆突然大力一掌拍向我。
“没关系的,英语其实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口音。来!兄弟,给他们整两句英国话听听!什么沃特、博格、哈里泡特。”
底下一片哈哈大笑。
“什么?”
“就是,你们女王说的那种叫什么来着?”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会说那个。”
我咬牙切齿道。
“没事,随便来两句!”
无奈,我只好扭捏地走到前面,勉强说了一段:
“我觉得,口音并不是重点。学习语言……最重要的是用来彼此沟通,所以,你讲的话能否被聆听、被理解其实比口音标不标准重要得多。”
结果很讽刺的,我一讲完话学生们都安静了。但这证明我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
“你又说这些文绉绉的,孩子们听不明白。”还是让蒂姆来主持氛围吧。“我们亚瑟老师将来准备当大作家的,所以说话无聊了一点大家别见怪哈!”
他调侃我道。别管怎样,这堂课赶紧结束才好。
不过,结尾的时候,倒是听到了些有趣的话。蒂姆闲不住地又拉着英语老师去采访孩子们,结果正好问到了那个头发乱乱的小孩。
“我不喜欢学英语。”小孩子很直白。
“不喜欢正常,但是,你将来出国踢球肯定要用到的啊。”蒂姆在那儿跟孩子抬杠。
没想到,这个小孩自信满满地说:
“我努力当上大球星,身边配个翻译不就完了!所以,还是踢球比学这些有用。”
我看,那家伙有点聊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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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不点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报了我那日借电话的好意。
当然,这是我自认的。
将要离开里斯本的那天早上,我不到6点便醒了。这里地中海风情的白房子,和清晨很配,索性收拾了下行礼后就靠在窗边随便看看。那时已经有一丝暑气上升,但整体还是很凉爽。我靠过了能看海的窗户,又出房间靠着走廊的。
就在紧靠青训队宿舍的那条有些坡度的小路上,我看到那个小孩正满头大汗地往上爬,脚上好像还绑着沙袋。
在这个城市还没苏醒之前,一个孩子已经精疲力尽。
他那样坚强又固执的自我折磨有几分让人着迷。在这副油画一般的风景里,有点违和又很和谐。他爬到小山路的顶端,又跑下去一次次重复。
我很想录下这有趣的一段发现,但又觉得不大合适。便拿起相机,远远的拍了一张。小孩奋力向上的身影,只在那张阳光明媚的画面里占据着手指大小的部分。
但一切,看着很美。
我合上记忆,让这个早晨作为我们里斯本夏天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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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章番外,一部分来源于作者对夏天和风景散文的热爱
但主要灵感来源于一些资料提到的CR青训队时期的经历
作者亦想到自己曾经刚上寄宿学校时的痛苦回忆。
希望你们会喜欢
PS:感谢在看的朋友的支持!为了榜单,本废物最近可能会更得很勤~(n多年没上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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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里斯本夏日(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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