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房间里的灯光太暗了,还是角度的原因,她竟然从那双向来冷傲的碧色眼眸里,觅出了几丝温和的暖意。
“香薰?”
直到看到修长的脖颈微微颤动时,她才反应过来萨菲罗斯说了什么。
圆桌的中央摆着一个玻璃瓶,并不算大,里面装着深橘色的液体,瓶子底部放满香料。
“啊……嗯。”有点意外他会再度主动抛话题,她隔了一会儿才努力从记忆深处翻出它的由来,“是朋友送的,我闻着味道不错就用了。怎么了,你喜欢这个味道吗?”
“这个味道闻起来很像你。”
“……有吗?”她是实打实地愣了一下。
这不是她爱用的香,也绝非她最习惯的味道。
她有很多的社交面具,在送她香薰的人面前,她用的就是其中一个。
她其实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具体样貌了,但看到香薰配料表时的感受,倒是记忆犹新——无聊、嘲弄、不屑。
柠檬片、橙花、玫瑰、茉莉,听上去是很甜腻的花香调,闻起来也一样。有点像夏秋时节原野上的果实盛开,草木清新的香味和瓜果成熟的清香混杂在一起,闭眼嗅闻时仿佛像躺在了夕阳下的柔软草地上,风卷来花果清香,温暖又温柔。
但不像她。她当时捏着香薰礼盒,心里没有一丝波澜。这根本不是她。也不符合她。
可此刻坐在她面前的人是萨菲罗斯,不是其他人。所以她说:“我的朋友也是这么说的。”
“你有很多朋友?”萨菲罗斯抬眼看了过来。
“……朋友再多,交心的也没有几个。”她沉默了会儿,缓缓回道,“就比如这个香薰,你们都觉得味道像我,可我却觉得既不像我,也不符合我过去的喜好。”
“可你还是拆开来用了。”
“嗯……因为需要。”
因为曾经的她需要很多很多朋友,不是朋友也行,什么关系都行。她费尽心思维系人际关系,虽然并非真心相处,却也算是有为了这么一刻的目的在。
收到所谓朋友的馈赠时,她会产生一种被在意被爱着的感受,尽管大多时候这种感觉都是一种错觉。
“需要?”特种兵的眉头动了动。
“需要。”她再度应了一声,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不对。
目光从香薰瓶转移到萨菲罗斯的脸上时,她的呼吸不自觉放轻了一些。
她一直都很喜欢萨菲罗斯的眼睛,纤细的瞳仁嵌进宛如翡翠般瑰丽的眼眸中,精致得像珠宝店里的艺术品。出现在灯光下时,碧眸中光华流转,波光粼粼,美得摄人心魄。她近距离观赏过那双眼很多次。
作为研究员需要对特种兵指挥官进行检查的时候,作为暧昧对象和他在咫尺距离间对视上的时候,还有更后来的,作为更亲密的伴侣和他在床上相拥的时候,她看过也曾吻过那双眼。
她也看过那双眼睛里浮漾开很多种不同的情绪。
那里面有过疏离,有过警惕,也有过后世病态般歇斯底里的疯意。在后来的漫长时间里,她记得最深刻的其实是尼布尔火海中,渗透那双眼眸的极致的冷漠,和暗藏的一丝愤怒。
她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见过这双眼眸有如湖水一般,一圈圈地泛开温柔的涟漪了。
真的太久了,久到她几乎要忘记,和这样的萨菲罗斯对视时,心中会升起什么样的感受。原来时间都要在这短暂的对望间停滞。
她不知道隔着这枚小小的香薰瓶,萨菲罗斯看了她多久。她只觉得喉咙深处涌上了些许滚烫的痛意,吞不下也吐不出,无声地燎着她的喉。
最后她轻轻地呼出口气,用飘渺的语调笑着说:“如果让我泡在没有任何特殊气味的空气里,我会死的。空气中提炼魔晄的气味已经够臭了,更别说再加上工业城市里排出的废气和铁锈味。”
“噢,对了。别告诉我,你很喜欢闻米德加的废气。”那双碧瞳里倒映出来的她的模样,看不出任何的不正常。
萨菲罗斯配合地笑了一声,接上她的玩笑话:“很可惜特种兵公寓有单独的空气净化系统,工业废气流进里面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真是令人羡慕。”
“如果下次有机会的话,你可以来……”
“不过就算空气被净化过,也不是不能……”
话音不期然撞在一起,两人同时一愣,又同时止住话音。最后是萨菲罗斯开口:“你先。”
她说道:“我想说的是,就算空气被净化过,也可以放置香薰。香味可以给单调的空气增加一些情调。那么你呢?”
“……没什么。”萨菲罗斯的喉咙动了动,止住了先前的话题,“你觉得这种味道不适合你,那你喜欢怎样的味道?”
“啊……”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外之色,随之而来的是无言的缄默。
上辈子她从尼布尔海姆捡回一条命后,就再也没有换过香。后来常用的香是她自己去贫民窟找调香师调的,用了沉香、广藿香、香根草和虞美人,是很冰冷陈腐的味道。
每当香味通过呼吸的循环沉入肺里的时候,她都会错生出一种自己正躺在棺木里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被潮湿的泥土包裹,让冰凉的苦涩味灌满喉鼻,回到母亲的子宫、或者死亡的怀抱里。
她给那支香取名为墓园挽歌。
本就破碎的身躯,早已腐烂的灵魂,配合香薰里苦涩阴冷的气味,残留于世的□□一瞬间被剥掉意义,好像能在那无声扩张的香气中,随着尼布尔海姆的那场烈火,和所念之人一起沉入不被救赎的渊狱里一样。
但这不是喜欢,而是她认为她“应该是”的模样。
她思考了一会,用很轻的语气回应道:“雪松、冷杉、薄荷叶、杜松子……大概是这样的味道吧。”
“……最好可以加一点虞美人,不用很多,有一点点就可以。”她补充道。虞美人没什么气味,一旦采撷更是腐烂得飞快,相比花香,不如说更受人瞩目的是其象征意味。
“听上去都是很清冽的气味。”萨菲罗斯评价道。但他觉得这种味道并不像她。
若真要扯上关联,或许只有女人冷调的发色能略微相关。可就连眼前那双青色的眼里,也常常因为里面浮荡开来的情愫而变得分外柔和,看不出半点冷意。至少在他面前是这样。
“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味道?”他又问。
“……因为像你。”
“……”萨菲罗斯的回应慢了两秒,纤长的睫毛微动,在苍白的五官上投映下细密的黑影,“像我?”
“不像吗?”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可能就和我那些朋友定义我一样吧,我也在定义你的属性。”她的语气有些自嘲。
“你可以说来听听。”萨菲罗斯的话语低沉平缓。他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她端详着萨菲罗斯的脸,视线一寸寸滑过他的五官,从锋锐冷峻的眉宇弧度,到挺拔的鼻梁,再落下去,宛如刻刀削过一般的淡色薄唇,唇角惯常带有一缕恰到好处的弧度,就像古老神殿上的神子雕像。
胸膛内某处忽然开始发烫,灼热的情绪随着血液的流动慢慢蔓延到全身,并不汹涌,也不热烈,只是势头不可阻挡,有点像夜晚时的潮汐,带着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度,席卷踩在沙堤上的足印。她微不可见地捏了下手指,突然萌生的情绪致令指尖都发麻,脑中如浮光掠影,捞出几片残碎的回忆,有一瞬间她甚至分不清坐在自己对面的到底是谁。
她慢吞吞地说道:“雪松和冷杉同样都是清净而冷淡的味道,萨菲罗斯给人的第一眼就是这种感觉,表情经常是内敛的、银色的长发衬上常常反射出冷光的肩甲,会给人一种清冷又不好接近的感觉吧。”
脸颊有些烫,“薄荷叶也是差不多的感觉,或许看上去还很像你的眼睛……?”
她在说些什么啊……
“杜松子除却前面说的清爽以外,还有点辛辣的刺激感以及甜味,说不定正对应着萨菲在除却战士身份的冷冽威压以外,还有一分意外的温柔吧。大概就是这样了……”
声音越说越微弱,说到后面她都几乎不敢和萨菲罗斯对视了,偏偏在她绞尽脑汁形容的时候,她还在萨菲罗斯的眼睛里看见了几丝清浅的笑意。
而事实也是如此。在她说完之后,萨菲罗斯低低地笑了起来,是单独听着笑声都能感觉到他愉悦的类型,垂落的视线甚至还能看到他因为笑意而不断震动的胸膛。
……更羞耻了。心里好像有种被迫展示自己所有的耻感。哪怕是前世和萨菲罗斯在战场对峙的时候,她都没像现在这样产生出“临阵脱逃”的想法。
她喘了口气,正准备带过话题,却忽然听到萨菲罗斯再度问话:“那虞美人呢?”
心跳慢了半拍,她愣了一下。
那双艳丽的竖瞳仍在注视着她,温和地、专注地注视着她。里面既没有任何的攻击性,又没有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和咄咄逼人的气势,似乎他只是单纯沉浸在这个话题里,才这么问她。
漂亮的薄唇上,还弯着细微的弧度。
“刚才你提到的材料里有虞美人,为什么解释的时候没有说它?”
这个问题很寻常。可却像一根毒针,猛不丁刺进她的心脏。
“……虞美人。”那股怪异的烫意再度涌了上来,在喉咙和心脏中作祟,几乎烧尽了她的四肢百骸,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嗓音陌生得不像她自己,“虞美人,是我最喜欢的花。”
那双竖瞳里的平静被打破了。
“我希望在符合你的香料里。”她闭上了眼,近乎自暴自弃一般继续说,“加上一点和我有关的元素。”
虞美人没什么味道,作为香料放进去不会有太强烈的存在感,不仔细观察配料甚至不知道里面有它。默默无闻地,无声无息地,放进去后,只要不刻意提到,就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就这样塞在瓶子的最底部就好。”她说。
时间似乎被拉长,荧雾般的光点在窗外漂浮,笼罩整个钢铁都市。今夜似乎没有风,米德加在寂静中逐渐沉睡。
“……很特别的解释。”过了一会儿萨菲罗斯才应声。
她的睫羽抖了抖,目光不敢望向萨菲罗斯的眼眸,只敢停留在他发声的脖颈处。神罗将军的脖颈修长,线条流畅,凸起的喉结落在苍白的皮肤上,看起来莫名吸引人眼球。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喉咙会微微震动,喉结也会上下滚动,偶尔会透出既性感又禁欲的色气。
因为没有看萨菲罗斯的双眼,所以她不知道,在他作出简短总结的时候,萨菲罗斯脸上的表情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他的目光是否还和最开始一样柔和。
他会感到被冒犯吗?说到底他们现在还不算熟,她太僭越了吧?
萨菲罗斯的社交圈很窄,窄到只有两名和他同样并列为1st的特种兵。在有限的私人圈子里,他的边界感向来很强。
作为神罗的杀人机器不代表所有想法和情感都要为神罗所操控,关闭公寓的大门后,时间和空间就都完全属于他自己。而现在她在尝试跨越那条边界,气味的交融也代表着她想从男人坚硬的壁垒中凿出破口,是试探也是僭越。
他是怎么想的?他会反感这种试探吗?他会厌恶她吗?
她没看萨菲罗斯的脸,熟悉的潮意几乎要打破眼里的冷静。目光所及的地方,宽阔的胸膛震动幅度依旧平稳,想必他连心跳的频率都没有多变。
啊……说不定在此刻萨菲罗斯眼里,孱弱的她根本不足以起到任何威胁,渺小如虫蚁一般的存在,连让他正眼相看都不配。神明不会在意蝼蚁,所以就算她再过冒犯,也不会被这位金字塔顶端的神罗将军放在眼里。
——因为没有必要。
“达索琳。”圆桌对面传来低沉平缓的话音,“你为什么一直低着头?”
温暖的香味依旧在从窄小的香薰品口发散出来,静谧无声地融入空气中,随着空气的流动缓缓淌进鼻腔。模糊的视野尽头,宽阔厚实的肩膀微微动弹,萨菲罗斯似乎朝她的方向前倾了些。
“我……”她的唇瓣微微颤动,话音和心境一样不稳,音调无力,“我只是在想,这个解释会不会是我个人揣度过多了。”
几乎是逃避似的闭上眼,“也许你本人并不喜欢……”
“但我并不排斥这样的解释。”萨菲罗斯说,银白的长发随着动作幅度从他的肩甲上滑了下来,像云层后柔软的月光,他依旧在注视着她,碧绿的竖瞳宛如矿脉中沉睡已久的翡翠,沉静而宽和,“我不会感到反感。”
她的喉咙突然梗了一下。
骤然发潮的视野里,如新芽破土一般涌进了一抹亮色,她恍神了一会儿,才将目光放过去。
那只漆黑的手套里,正捏着一张薄薄的纸巾。
“……擦一擦。”萨菲罗斯话音微顿,“你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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