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务部位于神罗大厦10楼，氛围与科学部门截然不同。同样忙碌的平层，边缘却并非黑冷的铜墙铁壁，而是明亮的玻璃窗，偶尔穿透云层的金光能够照进办公室，空气中不会时刻紧绷着生死危急的线条。这才是正常人应该接触的工作氛围。

“你的工卡已经解锁68层的权限了，另外，这是调薪审批表，确认无误后签名即可。”

单薄的纸张连同巴掌大的工牌被推到她的面前。她注意到，原本工卡上的研究员前加了个「高级」的前缀。有点熟悉，但不多。

没有必要在已经知悉的内容上耗费精力，她直接略过薪资单上的金额，提起钢笔，飞快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你不再确认一下薪资？”对面传来的声音略微迟缓，显然对她的举措抱有讶异，“签字前还有谈薪的机会。”

……真是多余的好心。

她抬起眼帘，本不打算回复，可递出文件的时候，目光却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女孩胸前的工牌上——总务部后勤专员莫丽莎。

后勤专员？

或许是她表情实打实地顿了一下，女孩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瞥了眼自己的工牌，说：“啊……人事今天请假了，所以我帮忙顶一下班。”

她本来没有必要回复。

不仅是有多余的好心，话也很多余，丢在职场里看着就傻，天真、且容易被利用。神罗什么时候还会招这种人进中枢部门了？

她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孩，垂在腿侧的手指却不动声色地动弹了下。

后勤，位于后方的职位，看起来相当不起眼，却管理着与其存在感截然不同的重要版块。行政支持、物资调配、跨部门协作、人员调度、突发事件……还有各个楼层的日常维护，倘若将神罗公司比作一个正在运转的大型机器，后勤部门则无异于最核心的螺丝钉。

再次和莫丽莎对视的时候，她已经调整好表情——金发女孩的面孔稚嫩青涩，显然刚入职场不久，翻译过来就是好骗——用上比平日更平和温柔的语气接话：“能进到宝条博士的核心团队已经很幸运了，我也不敢奢求薪资待遇了。”

“只是……”她话音微顿，幽幽地叹了口气，“宝条博士性情古怪，不好相处，相比还没拿到手的工资，我还是更担心升职后哪天惹他不高兴就被炒了，唉。”

宝条在神罗公司的风评人尽皆知。

明亮的灯光下，莫丽莎眼里的情绪一览无余。清透的蓝眸中隐隐攒动着些同情不忍，唇瓣张了又闭，似乎想安慰她。她垂着头微勾起唇。鱼儿上钩了。

……

天空积攒着厚重的浓云，宛如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心铅灰色的漩涡将太阳吞噬干净，一点光亮都没有。黑海也如巨网，网在天上，兜着大地，似乎要将所有站立在钢铁巨兽腹部的人类全部禁锢在牢笼里。

完成职位变更的手续后，她没再回科学部，时间恰好快到傍晚七点，她提前去到员工电梯前，打算消磨完最后那点时间就下班。

后面有的是时间和宝条单独相处，现在没必要去对着那张让人反感的脸自找不痛快。

电梯门打开又关闭，她走进其中，身形顿了顿。逐帧抬起的视线，不期然撞进另一双流淌着细微讶色的碧绿竖瞳。

萨菲罗斯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

两人僵持一瞬。

他侧了侧身子，她走了进去。

“一楼？”

“……嗯。”她低低地应道。

短暂的问答后轿厢里再度陷入沉默，时间的流转变得分外难熬，具象为液晶数字的变幻时，就像一把不断往下压的铡刀。

几天前也是在这台电梯，她和萨菲罗斯擦肩而过的时候，情境大概能勉强算一句“不欢而散”。

“你现在还好吗？”正当她望着钢化玻璃外的风景出神时，耳畔传来了低沉的声音，“我是指……心情。”

她缓缓地眨了下眼，才往身侧望去。萨菲罗斯正看着她，脸色平静得就像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

“嗯……如果是今天的话，还好。”

“升职了？”她的胸前挂着新工牌。

“嗯。”

“……”

“……”

再次沉默。

好尴尬的对话，救命。

电梯即将到达一楼，透明玻璃外的景色愈加黯淡，相比高层的清透，地面上永远灰蒙蒙一片，雾霾和废气像城市无法驱散的另一面。

遗憾的是，如果氛围能显色，怕是一壁之隔的轿厢也要和外面一样灰暗。

她有些不自在地抓着衣角，萨菲罗斯的存在感向来很高，当狭窄的轿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神罗将军的气息越发不容忽视。沉默又无法沉默，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听萨菲罗斯的口风，他大概没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

或许只是她想多了？只是她一个人在钻牛角尖？

电梯下降的速度开始变慢，她瞟着头顶跳动的数字，轻轻地吸了口气，在金属门滑开前故作轻松地开口：“我还以为你会恭喜我。”

如雪的眉峰微微上挑，她能够感受到萨菲罗斯在沉默一瞬后，又转过头来。敏锐的目光掠过她的脸，仔细地一点点下滑，最终定格在她胸前，“你升迁到了哪个团队？”

“……宝条的核心研究团队。”

“所以你希望得到祝贺？”

“……”她诡异地停顿了会儿，如实回答，“不希望。”

萨菲罗斯的嘴唇弯了弯，鼻间逸出很轻的气声。

“他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对你做什么。”萨菲罗斯说，“但我不建议你行事太过高调，降低存在感在他的实验室里才是明智之举。”

“就比如上次。”

叮咚一声适时响起，和她霎时惊诧的目光重叠，沸腾的人声像潮水一样涌进轿厢，她站在原地，像是没反应过来萨菲罗斯说了什么。

“怎么了？”见她不动，萨菲罗斯微微偏头，食指按住开门键，“不出去吗？”

萨菲罗斯……是在提醒她？

明明没有这个必要。就算是以前……他也没说过类似的话。

“……没什么。”

无来由的酸涩在她开口的一瞬间涌上胸膛，饱胀得像熟透的石榴，撑破果皮爆出汁，黏稠的液体像血一样。

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一刻的心情，只听到耳畔越发响亮的心跳声，眼眶好像要涌上潮意。

他的语气太平常了。

平常得好像，这几日两相无言只是她的一场错觉。

萨菲罗斯仍礼貌地按住电梯，等待她先出去。

即将跨出电梯门的那一刻，她忽然转过头。特种兵将军的目光还停留在她身上。

“上次有件事情没做完。”喉咙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声道中央，每吐出一个音节，肉道里都要传来更艰涩的痛意，她略微停顿了下，试图咽下那阵痛感，“说好的礼物还没给你。你要来拿吗？”

特种兵猫一样的竖瞳微微扩大，宛如刀刃留下的裂缝横亘在绿宝石中间。

“但我的公寓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如果你不方便的话……”

“可以。”萨菲罗斯说，“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

一楼大厅里的时钟，恰到走动到七点。

神罗并没有好心到给每位员工配备宿舍，以她之前的薪资，只租得起上层条件最差的公寓。地点是在第七区，顶多只容两人通行的巷道就像下层错杂的电线，蜘蛛之网里，竖着好几栋简陋得令人发指的房屋。这里专门租赁给刚有点钱就迫不及待想从贫民窟脱身的底层员工。

空间很狭窄，高度也不够，在萨菲罗斯弯着腰走进房门后，单间霎时间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她凝视着只到萨菲罗斯眉眼位置的门框，罕见地又沉默了会儿。

神罗官网的资料显示，萨菲罗斯的身高有196cm，这个高度放在特种兵里都算超群，更别说普通人——所以这栋简陋寒酸的公寓门高度只有190cm。

“你就住这里？”低沉的话音在她头顶响起，听不出半点情绪，“神罗给科学部门的研究员，配的就是这样的宿舍吗？”

“不是谁都像特种兵一样，包吃包住的。”更何况萨菲罗斯不仅是特种兵，还勉强算是神罗的高层，最不可或缺的那种，“公寓有点小，你将就一下。”

她环顾房间一周，从衣柜旁摸出了两个坐垫，放在单间中央的圆桌两侧。只及人小腿肚位置的圆桌，上面摆了简单的杯具。

在萨菲罗斯生涩地盘腿坐下的时候，她忍不住懊恼了一下，这样逼仄的空间，用来待客会显得礼数不当，早知道就不带他回家了。

从神罗大厦徒步回来的路上，她没提，难道他就没发现这个请求不合理吗？她和萨菲罗斯这辈子就只见了寥寥几面，孤男寡女的邀请对方来自己家，也太不合适了吧。他为什么一直没说？

明明选择权和主动权应该都在他手上，他随时都能中断。就算有礼物作为理由，他也能够在上楼前主动说出在楼下等她这样的话吧？

“怎么了？”见她久久不曾言语，萨菲罗斯不动声色地问道。

“没什么。”她下意识这么说，过了两秒，又漫不经心似的问了句，“……会不习惯吗？”

萨菲罗斯没有追问她说的「不习惯」是指什么，“行军的时候，部队扎营也会围着篝火席地而坐。”

“……噢。”她先是应了一声，然后说，“那看来这张桌子算是篝火。”

不是幻觉。她听到对面传来了一声轻笑。很浅的轻笑。

她狐疑地抬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