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索琳是一个藏着很多秘密的女人。
从第一次见面时起萨菲罗斯就这么觉得了。
她好像很在意他,很熟悉他,很……喜欢他。
萨菲罗斯总是十分敏锐的。不论身处何种场合,他总能一眼看出玄机,再以一种无聊透顶又近乎漠然的心态应付对方。
可他看不透她,也不知道在和她相处的时候,该怎么见招拆招。
她像是恨不得从胸膛中把血淋淋的心脏掏出来给他,每次对视的时候,如玻璃球般清透的眼眸中总会氤氲起朦胧的雾气。
亲自为他修改手套,说着什么“正好路过,觉得衬你,就顺手买了”这样的话,顺便在他心里塞入一些他无法定义的情绪。很莫名,莫名到每次他和她近距离接触、或是通过短信对话时,心脏里都会萌生出一种古怪的躁动。
他从未体验过。
人与人之间的物资流转,无非是限于几种目的:公司配备、生存刚需、谄媚贿赂。他的所有「私人物品」都来自于神罗,每次公司发放补给时,相比起有温度或无温度的人声,他更能直观体会到的只有一箱箱严谨地陈列在他公寓门口的纸箱。
不会有“适合”、不会有“心意”,发放这些物品时,只有“你需要”“你可以使用”和“公司批准”。
他是神罗公司的资产,这一点从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知晓。
存在的价值,是「被利用」和「被使用」。
后来随着一批批新入伍的士兵,他也偶尔在他们的闲聊中描摹出另一个世界的样貌。
比如爱人会朝远征的战士寄去亲手做的物件,让他们贴身带着,睹物思人;比如朋友会把对方喜爱的物件连同书信一同寄到部队,满是揶揄的话语里隐含三两分思念;比如家人会为孩子提前缝好新一年的衣物和被褥,总担心他们受寒受冻,没衣服穿。
爱人、朋友、家人。
一切行为的动机仅仅建立在所谓的「感情」上,不索取利益回报。
太陌生了。这些东西他此前从未体验过,也从未奢望过。和战斗经验与忠诚意识一同灌输在他大脑里的,只有神罗一遍遍重申的:萨菲罗斯不需要这些多余的情感和社会关系。
可她却做了在他观念里独属于这些社会关系才会做的事。但她对他来说是什么?
她不是他的家人,也还不算是朋友,更不是爱人。
科学部的实验室门外,在听到达索琳那句堪称惊人的告白时,他的第一反应几乎与宝条一样。
喜欢他?爱他?她是在开玩笑吗?他们才只见过两次。
不。她是认真的。
可为什么?
他不明白。如果只是为了答谢最开始电梯口的顺手相助,先前她所做的便已足够。
这些问题他得不到解答。复杂的情绪也就这么堆积在心头,始终找不到宣泄口。但他能直观地感受到自己的状态变了。
……对她的关注程度变了。
比如平时路过3rd的休息室时,他会猝然顿住脚步,任喧闹的谈话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只因为他隔着一面墙听到有人提起了达索琳的名字。
比如在训练场上指导新兵时,她和宝条对峙的画面总会像凿破冰面的裂痕,在他不经意的时候钻进脑海冒出泡,一遍遍地他耳边重述那句“我喜欢他”。
比如他隔着那层黑色皮革握紧刀柄时,指隙间竟然会产生不属于他的体温,柔软而温和的触觉会从指尖开始,沿着指骨的弧线摸到深处,在他难耐欲离之际用力停在指根,间杂绣花银针的冰凉或十指相扣的力道。可每当他低头看过去时,五指间总是空空如也,心尖燃着一簇无根之火。
……
太不正常了。
他不应该这样。
“萨菲罗斯”不是这样的。
可她似乎在躲着他。
没有再见面,没有再联系,等了几天他也没等来新的短信,彼此的交流如断线风筝,一下就再无后文。
……到这样就够了。联系中断的状态已持续一周。他闭上眼想。到现在这一步已经足够。
他本来就是孤身一人,本来就没有多余羁绊。
如神罗所说:萨菲罗斯不需要这些多余的情感和社会关系。
轨道之外的插曲,本来就没有必要。
直到那天下班,厚重的合金电梯门缓缓划开,一门之隔外映出她惊讶的眼。
……
最后那条皮带还是没送出去。
她没提也就罢了,可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她把萨菲罗斯送出公寓,他都始终没提礼物的事。
「啊……那只好下次了。」某人的短信是这么说的。
那就下次。于是她就这么回复。
“下次”,是一个有盼头的承诺。
下次,再下次,特种兵从米德加启程,又从星球最西部的五台返还。她又给萨菲罗斯塞了一些新的礼物,后面不知是受谁指点,他回来时也会有意识地带一些回礼。
卡姆的女王之血牌组、牧场地区的陆行鸟周边、朱诺港的唱片、阳光海岸的贝壳、星陨峡谷的长笛、五台的八音盒……
互寄信件的次数变得频繁了起来,来自世界各地的小玩意儿渐渐堆满她的柜子,但下次始终还有下一次。
到后来,不再是局限于礼物,他们的交流也延伸到了别的方面。
比如五台的特产小吃、年前习俗、服装特点,比如原来米德加还有这样那样的地方、商业街里的小吃店会提供新鲜鱼肉、第五区的教堂里栽种着黄色百合花、贫民窟里有祖上从五台迁移过来的百姓,最近正按照五台风俗准备节日用品。
最近天气还好吗?五台的大雪和米德加的有什么区别?有好好吃饭吗?吃了什么?到底是军粮更难吃还是营养液更难吃?
——很特别。
对于他们而言,都很特别。
是她上辈子没沉浸体验过的阶段,心情始终空缺又满足,原来在一切都还没有确定的情况下,简单的对话也能带来甜蜜的快乐。
这也是萨菲罗斯此前从未体验过的,陌生的人际交往方式。
这算是朋友吗?不,似乎不止。
花种在春日被不经意间播撒至泥土里,每一次来信都是落在根叶侧畔的露水。花种在被用心地浇灌着,虽未绽放出艳丽之花,但芳香已然萦绕鼻尖了。
幸福对于他们而言,似乎只是触手可及的地步。
时间很快就由秋转冬,在寒意席卷钢铁城市的路面时,她忍不住想起了一件事。那是0000年的年末,她答应和萨菲罗斯同居之后。
那时,她感觉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劲。
所有的社会交往对她而言,向来都是划分好等级,标明好意义的。接触某一些人是为了谋求利益,而接触另一些人则是为了索取情绪价值。在最开始追求萨菲罗斯时,她就已经对这段关系下好定义。
男人——玩弄和被玩弄。
高地位的男人——自下而上或自上而下的羞辱。
攻略金字塔顶的英雄——虚荣与满足。
最后甩掉他——带有毁灭**的快感和报复感。
因为他是萨菲罗斯,被这个世界权力中枢捧到最高处的萨菲罗斯,整个世界里独一个摘取到英雄桂冠的男人,他是以那个神罗为中心的精英阶级的代表。所以她想接近他,又毁灭他。
而这仅仅只是为了让自己痛快。
……她从来都是抱着玩玩的态度,从没想过付出真心。
可在杰内西斯和安吉尔相继叛逃后,她却没有按照自己最开始想的那样,给萨菲罗斯最后一刀,而是上前抱住了他,说了不知所谓的「我在」,没过多久又答应搬到特种兵公寓。
她感觉自己很不对劲。
啊。那时的她想。她一定,一定,只是在等更好的时机。权重越多,伤得越痛。一定是这样。
要怪就只能怪萨菲罗斯。明明在知道他的身世之后,她都不打算继续下手了,偏偏是他又把刀柄送到她手里。那就不能怪她继续玩下去了。
跨年的夜晚,她久违地叫了几个朋友出去喝酒,地点是在圆盘上层最喧嚣放荡的酒吧。
“真意外,这可是跨年夜,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还以为你会去陪别人呢。”轻佻的嗓音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
“哦?陪什么别人?”她的话音漫不经心,“你们不就是我最重要的人吗?”
笑声四起,有谁将手臂搭到了她的肩上,“不是说有新猎物吗?据说还是军队的人。”
她不屑一笑:“那你应该知道,前线军队今年不回米德加了。战事捉急,神罗巴不得想快点拿下五台呢。”
而前线的事情,关他们什么事?
忽明忽暗的红绿灯光闪烁迷离,酒吧的空气浑浊不清,只有浓烈的烟酒味吊人神智。舞池中央,金属乐狂躁轰鸣,人群像木偶似的踩着节拍放浪起舞,衣裙上的碎闪亮片在高速的旋转中令人目眩。
光影交错,人声鼎沸,梦境与真实的边境在此处被模糊不清。她记不得自己喝了多少杯酒,樱桃红、香蕉黄、杨桃绿,各色的酒液被调酒师辗转送到她朋友的手上,再从朋友的手上送到她的唇边。
不及咽下的酒液从唇角淌下,流经下颌,滑过脖颈,随着乐声蜿蜒到无人地。
那些酒液最后往何处去了?就这样干涸掉?被人用手指擦掉?还是如何?
哈,谁会在意呢?
夜晚的时间被压缩成干涩的海绵,中途她的手机好像响过几次,但她根本没理。
直到喧嚣结束,酒醉的她靠着朋友的肩膀,相偎着离开酒吧的时候,那种迷乱朦胧的纱雾才被兀地清理干净。呼啸的寒风吹过酒吧门前,也吹醒她黏稠的大脑,醺醺醉态荡然无存。
她看到对面空荡冷清的墙壁下,站着一道黑衣银发的身影。
他双手环抱,银白长发如冷厉刀芒,比他更长的太刀和他一样生硬地靠在墙壁上。男人呼吸着,胸膛起伏的节奏被皮质作战服绷成凌厉又僵硬的模样。
跨年的夜晚,天上下起了雪,纯白的雪花在男人的肩甲上堆积起厚厚一层。她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透过酒吧玻璃材质的窗口,看到了多少。
身后的大门悠悠合拢,吵闹的音乐声和欢呼声也被一并隔绝,喧闹霎时沉寂下来,另一个世界在某个瞬间仿佛被长刀割断了一样利落。眼前只剩下清冷寥落的街道、残破的半轮月亮、死寂无声的夜晚,和携刀倚立的特种兵。
萨菲罗斯自始至终,没有说半句话。他只是用那双眼,碧绿的和蛇类一样非人的眼,注视着她。
虚空中像紧绷着几条弦,将断不断。无由来的紧张攥紧她的心脏,心底荒谬地生出了落荒而逃的情绪,她生硬地顿住脚步。
见她看过来,显然是刚从战场上昼夜不停赶回来的特种兵克制地呼吸了一下,似乎在按捺着什么激烈的情绪。
他极缓极慢地收回那把两米多长的野太刀,拖着几乎比时针更慢的步伐,顶着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一步一步地、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巨大的压迫感也随之而至。
她下意识往朋友的方向靠了靠。
他依旧在忍耐着什么。
“玩够了吗?”萨菲罗斯语气很轻,声音就像落雪一样,但比雪花还轻,几乎摸不透里面的情绪,落在掌心的瞬息就化了,“达茜,玩够了就回家吧。”
——那是萨菲罗斯第一次这么叫她。
她的心颤了颤。
漂泊无定的旅人,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找到了归家的港湾。
那里能够让她抛下烦恼,阖眸安憩,可是在她踏进身后那个世界的同时,脚下的孤轮也离航了。于是港湾似乎越来越远,她无法回去后面的世界,也踏不上令人心安的陆地。
她的目光晃动了一下。萨菲罗斯依然静静地站立在原地,见她不动,他抬起右手,摊开,掌心朝上。
他没再言语,只是这么等着。
向来坚硬的墙倏然被烧穿了一块。她不可思议地盯着萨菲罗斯伸出来的手,半晌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回应。身边的人皆神情各异地盯着她。
可没有人作出行动。没有任何人妄动。
所有人都在看她。
时间变得焦灼难堪,明明萨菲罗斯并没有出声催促,而所谓的朋友们在神罗打造的1st英雄的震慑下,也不会说些什么,但她依然感觉好难熬。冰与火同时在血脉里肆虐,将她推到钢丝上面,进退不得。
她紧紧地盯着萨菲罗斯的那只手,手指已经忍不住抽搐。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前像有两条路,漆黑的迷雾在道路中间蔓延,似乎选了一条后,另一条就将彻底远去。
萨菲罗斯依然在等,昳丽的碧瞳在这漫长的时间中慢慢变得寒凉。
她忽然动了。
“……抱歉,男朋友来接我了,下半场就不和你们一起了,你们玩得开心。”她的声音就像被烈火烧过一般,干涩而沙哑。
——男朋友。
她闭了下眼。将手搭在萨菲罗斯的手心上。不需要看也知道身边那几个人表情有多错愕。
——这也是她第一次对外说出“男朋友”这个称呼。
……明明,最开始只是想着玩玩而已的。
为什么要在底线上一退再退?
她是个感情骗子啊。
一路沉默无言。
萨菲罗斯身上还有未散尽的铁锈味和硝烟味,满程风霜并未被冬夜寒风刮净,神罗的将军就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兵刃,透骨的冷冽间混杂锐气。但此刻他却一手紧紧攥着正宗的刀柄,一手握着她。凛冽的气场扭曲成更不可言说的怪异。
步伐轻轻抬起,又重重落下,在冬夜的积雪中留下几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她小心地抬眼觑着萨菲罗斯,冰雪落在特种兵宛如刀刻般完美的眉眼上,不带半分感情。一路上他都在笔直地看着前方,仿佛承受特种兵和塔克斯庇护的浮空城市里,随时都会窜出来几只狰狞可怖的魔物一样。他没有看她。
可他的眉头微微蹙着。
心口忽然好重,重得她几乎不可承受。
她从来不给人承诺。
这张嘴里吐出的更多是谎言和陷阱,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只有此刻、不顾明天的甜言蜜语。
从来没有承诺。
她讨厌承诺。
给人承诺的感觉就像是亲手给自己套上枷锁,因为是诺言,因为是自己说的,所以要言出必行,时刻遵守。承诺是桎梏、是镣铐、是精神病人身上那件蒙泰衣。
他们拐过第六区的上层,又穿过长长的台阶,走到第五区。
天色混濛,雪色让远处的一切都看不真切,她的视线里好像只剩下萨菲罗斯的身影,笔挺熨帖的皮革作战服,锃亮寒凉的银质肩甲,长而柔软的银色长发,还有眉间点雪的锋利面容。
他刚才喊她“达茜”,这个名字曾经被很多很多人叫过,有丝滑如绸的嗓音、有沙哑粗糙的声音、有粗犷的、有尖锐的、有柔和的、有青涩的……
哗啦啦。
北风在吹,吹过萨菲罗斯的长发,再吹过她的面颊,1st特种兵身上的气味仿佛被风中的网兜住,送到她的面前。
低沉唤她的嗓音她也听过很多种,可从来没有哪一种像萨菲罗斯的一样,让她心口微微发胀,好像要被什么撑破了一样。
她讨厌这种感觉。
真的好讨厌,讨厌到让她想爬回记忆深处那个充满酸臭味的流亡地,俯身作呕。
她喜欢萨菲罗斯吗?
她本以为自己能肯定地给出答复,但她却迟疑了。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让感情影响自己的人。感情这种东西对她来说,比空头的誓言还要廉价。
那她,不喜欢萨菲罗斯吗?
……
他又喜欢她什么?
明明最开始他都敏锐地判断出来了,她没有多少真心实意。
“萨菲罗斯。”她忽然停下脚步,开口叫他。
相握的手掌像绳子上的结,一刹间绳索绷紧成线。
银发的特种兵脚步微顿,但他没有回头。
她看了萨菲罗斯半晌,心里淤堵的情绪搅得她生疼,始终不知道该如何疏解。
月光穿过云层,冷清清地照到空旷寥落的长街上。她深吸了口气,酸涩乏力的痛楚从指尖蔓上手臂,几乎是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她才走上前去。然后抬起手,环住萨菲罗斯的腰。
“……对不起。”
萨菲罗斯的身体僵了僵。他没有推开她。
“下次……”她艰难从嘴中吐出陌生的字眼,本能在促使她即刻逃离,脑海深处警铃作响,可都在她险险松开手的那一瞬,被牢牢克制住了,“不会了。”
她闭上双眼,自暴自弃地说:“如果以后每年这个时候你都能在我身边的话。”
她真的好不喜欢给人承诺。
米德加冬季的夜晚真的好冷,萨菲罗斯的盔甲和皮衣也好冷,她几乎要和周围的温度一起坠入到零下。
她希望萨菲罗斯能够推开她。快推开她吧,推开之后她就不用再纠结了,不用再被这种古怪的情绪困扰了。
但心底的湖泊中又有另一道微弱的声音在竭力反驳:你真的想要被推开吗?
她想被推开吗?
……
她只能放空思绪,完全将想法和选择递到另一个人手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感受到萨菲罗斯缓缓地抬起手,揽住她肩头。
雪花飘落到他们身上。
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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