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情假意之中,会诞生出真实的情感吗?
他为什么要抱住她?又什么要应那声好?
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她好久,直到现在她也依然想不明白。她一直都很想摸索清楚,当时的萨菲罗斯到底喜欢她什么地方。主语和宾语调转过来亦然。
0001年初,局势还未完全稳定下来,萨菲罗斯给她带来了另一件东西。
“这是特种兵的结婚登记表。”神罗将军的嗓音平静无波,将纸质材料递到她面前时,他也没有什么表情。
她呆愣了好半晌,才僵硬地从萨菲罗斯的手中接过那张纸。
白纸黑字,还有红色公章。
神罗公司的章、特种兵部门的章、科学部门的章。
神罗总裁的签字、拉扎德的签字、宝条的签字。
登记表上的所有流程几乎都走完了,甚至掠过了最关键的一个节点。
她怔然看着表格上唯一空白的那一格——结婚双方共同签名。
“……结婚?”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不愿意?”
比听觉更快的是感觉,她能够感觉到锐利的视线落到了她的身上,在她的表情与手指间逡巡。
她的表情一片空白,手指也很僵硬,单薄的纸张如枯叶轻颤,心情似乎一览无余。
“走流程的时候我看到,总务部放有科学部门的文件。”萨菲罗斯嗓音低沉,平滑的声调让人摸不出深浅,“那是关于你职位变更的资料。”
她不知道萨菲罗斯提这个做什么,视线往何处放都不对,她只能循着他的声音,一点点地将目光往上移,直到和他对视。
昳丽的竖瞳里裹挟着一股令人惊悚的抑色,自上而下注视他人时,强烈的非人感几乎能凌驾一切。萨菲罗斯逆光而立,眼眸像平静的海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掀起巨浪。
“宝条似乎有意将你提为部门二把手,我应该对你说一声恭喜?”锋利的唇线倏然弯起细微的弧度。
……她快要呼吸不下去了。
明明未曾刺探进最深处,窒息的感觉却已从肺叶涌上,心脏像被无形之手攫住,令人胆寒的惧意充斥全身。
可偏偏她维持住了外表的平衡,灵与肉像被抽离了。彻底崩盘的边界线上,她能够看到自己笑了起来,微笑的模样被稠丽的碧瞳收入眼中。
“那说明我确实有实力,男朋友都是神罗最强的1st特种兵了,我总不能丢脸。笔呢?”
萨菲罗斯定定地看着她,一动不动。等到她第二次问起时,他才从一旁拿起钢笔,不疾不徐地递给了她。
签字的时候,萨菲罗斯一直在盯着她。
轮到他签字的时候,他也依然在看她。
相比她飞快的笔势,萨菲罗斯签名的速度反而显得不紧不慢。宛如丛林里的猎手戏弄猎物,战场上的刀锋曳过土地,堵塞的车龙在鸣笛声里缓行,每一个笔划慢得就像演示台上的架势。
她知道他在确认,也知道刻意拖慢的速度,是萨菲罗斯在给她反悔的机会。
客厅像密封的塑料袋,里头没有任何新鲜流通的空气,窒息的感觉从双肺的位置涌上,鼻腔像被莫名的液体完全堵住。但她没有反悔,没有叫停。
最后一个笔划落定时,萨菲罗斯忽然向前抱住了她。
并不温柔的亲吻,进攻的**尤其强烈,仿佛在攻城掠地,她的呼吸被身前的人尽数掠夺。手指无力地抓紧特种兵宽阔的脊背,鼻间循环的是他呼出来的热流,嘴巴无法闭合,只能被迫承受他猛烈的攻势。
她被萨菲罗斯放倒在沙发上,衣服被推到肩线的位置。即将嵌合的时候,他停住了动作。
宽大的手掌戴着冰冷的手套,抚摸到她脸颊时冷得她颤抖了下。他覆在她的身上,逆光的阴影打在苍白的肌肤上,一眨不眨的碧瞳里似乎燃着两簇幽暗的焰火。
“你真的愿意吗?”
“我……”
“嘘。”清浅的气声。萨菲罗斯竖起食指,抵到她唇上。
微微眯起的竖瞳既不像猫也不像蛇,更像一头盯紧猎物的豹。他的上身压了下来,低沉磁性的话音因过近的距离而充斥气音,像情人枕边耳语,每个音节都在唇舌间卷动千回。
“我要听实话。”他勾起嘴唇,“不要骗我,达茜。”
可他却完完全全地挡住了她的退路,矫健的双腿抵住她的膝盖,强壮的手臂如铁垒般按在她身体两侧,纤长的银发垂落下来,似密不透风的帘子。
一双宛如针尖般纤细尖锐的瞳仁,始终在紧紧地凝视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从那双进攻欲十足的竖瞳里看出了一丝歇斯底里的绝望。
“……我不知道。”她像被烫到一样移开目光,“我没准备好。”
“那你为什么要签名?”
为什么?
她不想结婚,不仅是没准备好,此前她也未曾考虑过。
很多人都说婚姻是坟墓,她也确实觉得那是一个枷锁。
女人一旦结婚就会被束缚,就会变得没有自我,就会终日困在书写丈夫名字的局里。她一直觉得这愚蠢至极。
……更何况,她不知道她爱不爱萨菲罗斯。
明明最开始,她不想认真的。
“因为,”她的喉咙动了动,说出来的话却陌生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懂,“你希望我同意,不是吗?”
萦绕在特种兵身上的气势凝固一瞬。
“……如果这能让萨菲安心的话,那就结婚吧。”
这是真心话吗,还是谎言?如今她已无力思考。
她闭上眼,发凉的手指插进他细长的银发间,没有受到任何阻力,柔软的发丝转瞬填满指间的缝隙。
“如果这能让你不再继续怀疑我的话,那就同意好了。”
她在心脏的遽痛中说出这句话。可她分不清这种痛意究竟由何而来。
“……”
恒久的沉默。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萨菲罗斯捞了起来,压进怀里,坐在他的身上。
萨菲罗斯的体型要比她大很多,用力揽紧她时,她就像是一个被母亲拥进怀中的婴儿,从身体到呼吸都浸没在对方的气息中。
他将下巴搭在她的发顶上,戴着皮革手套的手作为梳子,慢腾腾地捋顺她凌乱的发丝,抹去她鬓边的汗滴。
先前萦绕在他身上的那些或阴悒或冷厉的气势一散而空,她面前的人仿佛又是之前她认识的那位,冷静自持、沉稳耐心的特种兵将军。
没有攻击性和怀疑,碧绿的瞳孔中只剩柔和的浅光,如春夏池面上漂亮的水波。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不会再有下次。”
……
婚书似乎只是一个试探的手段,签名以后,萨菲罗斯并未把那两张纸送去给神罗留档,而是默许她把它们锁进了柜子里。
未曾留档,也就没有录入数据。审批流程卡在这里,她和萨菲罗斯也还不是合法夫妻。但寥寥无几的知情人似乎都默认了这个事实。
神罗高层是怎么想的她不知道,反正除了宝条以外,后面也没有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过结婚登记的事。而宝条的话又向来被她当成耳旁风。
没有婚礼,没有戒指,没有盖印公章的结婚证。后续的事情都被萨菲罗斯压了下来。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除了萨菲罗斯对她的态度。
像是无比自然地接受了身份的过渡,她总觉得萨菲罗斯对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外出战斗时,会每日和她互相报备现状;回归米德加后,会卡着她加班结束的时间等在一楼大堂;每天都有早安晚安,每天都有早安吻和晚安吻;忙的时候会从世界各地给她寄来当地特色的小玩意儿,不忙的时候会牵着她的手,按照以前她带他做的那样,找地方约会。
会在她出神时抬手摸上她额头,会在她加班睡着时将她抱回卧室,生理期疼痛的时候会用手为她暖腹按摩,天气冷下来后会连着厚厚的被褥一起完全包裹住她。
在米德加的时间里,萨菲罗斯总待在她身边。
而她居然没有抗拒过哪怕一次。
她在公寓里恍神的时间越来越久。
……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尼布尔海姆的那个夜晚了。
0002年9月,萨菲罗斯接到了一个任务,和新晋为1st的特种兵扎克斯一同前往尼布尔海姆。因为任务的保密性,以及一些其他的原因,直到他们出发的第二天,她才得知任务的目的地。
「……尼布尔海姆?」
她握着文件,站在冰冷幽寂的实验室深处。
「呵呵……是的,尼布尔海姆。」阴冷的灯光如刀锋般劈落下来,在布满褶子的脸上割出阴暗两面,「也是时候了。」
「尼布尔海姆里,有杰诺瓦试验的最新文件。」
「那又怎么样。」男人的语气漫不经心,「达索琳,你是在担心吗?」
他朝她走了过来,身体微微前倾。
「还是在害怕?」
她冷冷地盯着对面。
「呵呵呵……你是该担心。毕竟药剂代谢得再快,也并非无迹可寻。」宝条弯起嘴角,幽深的黑眸映出她骤变的神色,「一直使用避孕针,这可和我们最开始约定的不一样。」
「既然你没想好,那就只能由我来做决定了……要是让萨菲罗斯知道真相,你说,他会怎么样?」
从东大陆到西大陆需要至少一天一夜,而东大陆北部的米德加到西大陆腹地的尼布尔海姆,则需要更久。她从保险柜里匆忙翻出那两张信息完整的结婚登记表,迎着狂风踏上直升机。
过去的一路上,她摩挲着那张盖满公章的纸,想了很多事情。
——她爱萨菲罗斯吗?
这个问题她始终想不到答案。可相比起最初她居心不轨接近他时,如今她的想法已经变化良多。
她已经习惯了在充满另一个人味道的被窝里入眠,习惯了在下班疲惫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抱住她,习惯了每天意识回笼时,落在额头或眼睫上的轻吻。
最开始想到「神罗的英雄」时,她的心里只有讽刺和恶意,到后来比起所谓的「英雄」,她想到的更多是可悲的怪物。
从未体验过家人之爱,人生即是一场谎言,存在只为了被人榨取价值的,一个怪物。
可怪物也有感情,在朋友相继离他而去的时候他会露出脆弱的神色,会渴求温暖渴望拥抱,会希望有一个人能一直坚定地抱住他,告诉他至少还有人会留在他身边,不会割舍他。
不会割舍他,不会抛弃他。
……她曾经也有过这样的过去。
在她童年最黑暗的时候,她也希望会出现一个人,在她每一个崩溃尖叫的梦魇时分,能够抓住她的手,能够用力地抱住她,能够告诉她不要怕,有我陪着你。
因为得不到故而怨恨,因为怨恨故而在羽翼丰满后想要毁灭,在她自以为已经铁石心肠的时候,她却在自己编织的陷阱里,看到了另一个可怜的怪物。
孤零零的,渴望温暖的怪物。
她爱萨菲罗斯吗?
……
签下婚书的那天,她惊愕失措,望着表格的眼里被怔忡填满。她从未想过结婚,无论对方是谁。
萨菲罗斯没有把信息完备的表格递交上去,迎着她不解的眼神,银色长发的英雄侧过头,抚摸她的那只手带有浅浅的温度。
「我可以等。」
签下婚书的第二年,有一天她路过贫民窟,看到凌乱脏污的巷道深处正举办着一场简单的婚礼。手机在那一刻颤动了一下,她划开屏幕,看到远方发来的最新短信。
「朱诺南部的林地里有很多花卉,这个是你上次说的那种吗?看上去有点像。」
她看着邮件中贴的图片,在那一刻她没忍住笑了一下,心脏像是被碾磨一样发疼。
他继续说:「……需要我带一束回来吗?」
她站在原地,看着前方的婚礼,有那么一个刹那,她发觉自己并不排斥把新郎新娘换成萨菲罗斯和她。
恍然未觉和蓦然惊觉之间好像就只差一步,比纱网还轻的薄膜,轻轻一触便能穿洞。她想起夏季时湲湲下流的雨水。没有机器鸣响的雨夜,万籁俱寂,城市的积水安静地顺着浅坡淌过道路,细细密密地融进城市的血管,共依共存。
还有冬季的雪,第一片雪花落下来时没有声音,没有躁动,等到第二天她拉开窗帘时,才发觉落雪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伸手触碰时,根本难以触碰到底。
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就像第一滴雨珠、第一片雪花,刚萌生的时候动静悄然,等到反应过来时,雨水已经融进城市血管,积雪也难以铲除。爱是夏季的雨,是冬季的雪,细水长流,润物无声,却余韵绵长,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种陌生的情愫已经融进四肢百骸。
「不用啦。」她将目光从新人身上抽回,低头编辑回复,「虞美人采摘后很快就会腐烂,还是让它们待在自己生长的地方吧。」
「好。」
隔着简短的回复,她仿佛能听见男人在她耳边响起的低低笑音。
……萨菲罗斯。
她在心底咀嚼着这个名字,就好像他的名讳是一块冰,被唇舌缠绵抚过时,冷硬的外表会化作温凉绵滑的水。缠绕着口腔转过一轮后,名讳似乎就会和她的口结合作难分彼此的程度。坚冰融化的水里带着蜜,丝丝缕缕的甜意会流过舌面,渗进骨血。
萨菲罗斯。
她在心底呼唤他,每喊过一遍萨菲罗斯,那种在心底翻涌的、酸涩又饱胀的情绪便会越浓烈。好像它们早已在她心底盘踞甚久,只等一个咒语就能撑破她的心脏。
手里的结婚登记表如枯蝶振翅一般轻颤,一滴水珠闪烁着没入纯白的背景里,她看着逐渐模糊的文字,喉咙中有说不出的热意。
对待这张表格,她已经不如最初时那样抗拒。
……她想找萨菲罗斯坦白。
在他知道一切之前,先和他坦白。
譬如最开始她接近他时的深沉心机、譬如她曾谋划过却又未实践的阴谋诡计、譬如她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的过去,还有刚在一起的时候,她答应过宝条的事,她在宝条嘴里得知的事。
然后再问他:知道这些之后,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你还会接受我吗?
……正如你只剩下了我一样,我也只有你了。
她没有家人,朋友从不交心,所有人际对她而言,都只是利用与被利用、工具和被当作工具的关系。
直升机飞过钢筋铁骨的囚笼,飞过汪洋大海,飞过一望无际的沙漠和原野,在崇山峻岭之间缓缓降落。
她将结婚登记表仔仔细细叠好,放在离心脏最近的口袋。脚底踩上柔软的泥土地时,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想萨菲罗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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