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公寓里还是上次的模样,空间局促,陈设拥挤,日光灯昏沉欲睡。在她从柜子里取出那根皮带时,萨菲罗斯还是没忍住问道:“为什么想到要送这个?”
这个问题萨菲罗斯已经困惑很久了。他还记得当时在前线收到她的消息时,在一刹间涌进心底的惊愕。皮带相比于手套,是更贴身的私人物品,即使是关系再好的朋友也不会互赠这个——至少他没见过安吉尔和杰内西斯会互相赠送贴身用品。
他和达索琳之间,算什么关系呢?
“……或许就和送手套一样吧。”她说。
上辈子她给萨菲罗斯送过很多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东西,而那些礼物也都无一例外地全部积灰了。说到底还是没有用心。真正满怀心意地送人礼物时,或许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抱着希望对方能用上的念头。
皮带和手套一样的地方,就在于萨菲罗斯必然用得上……并且也常用。
她希望他常用。
可萨菲罗斯却曲解了她的意思。他掂了一下手中的皮带,冰凉纤细,约莫有他两指宽,他将那条革带从头摸到尾,似乎是在丈量长度和厚度,“你好像对神罗的军用品很没有信心。”
……啊。
她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萨菲罗斯的意思,不过眼下倒也没有反驳的必要。她索性就顺着他的误解往下走:“之前不是说过么,定制的东西总比统一发放要好用很多。不过严格来说这条皮带也算不上定制,你要试试吗?”
“那就劳烦你了。”
她讶然抬头,却见萨菲罗斯已经神情自若地站在一边。见她静立不动,他还投来一个略显困惑的眼神。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
……太近了,这个距离太近了。
空气捎来特种兵身上的气味,将她完完全全地包裹住。恍惚之间,她的脑子里无来由地升起一个念头:这个味道确实很像她之前描述过的香味。
褪去战场的血腥与硝烟味后,萨菲罗斯的味道就像是在雪原上捧起的一抔冷香,初闻时宁静清凉,带有淡淡的疏离感,回味之后却浮起一股让人脸颊发烫的锋利和辛辣。但霜雪的冷锐感此刻却被他牢牢压抑着,反而显出几分克制的暖意。
萨菲罗斯常年穿着不变的排扣作战服,宽肩窄腰的倒三角身材,本就紧绷的皮革做了收腰的设计,结实的肌肉在被撑出光面的皮革下鼓动,显得整个人危险又具有压迫感,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
危险的猎豹正站在她面前,垂眼看她。
“那我就冒犯了。”她小声说道。
“这本来就是我的请求。”萨菲罗斯说,“不算冒犯。”
他抬起双臂,姿态配合。
一步之遥的位置。冰雪一般的气息浸入空气,淌进鼻腔。她抬手解下萨菲罗斯身上的带子,放在一边,再捧起自己准备的礼物,双手绕过他腰身,为他系上皮带。
……伸长手臂靠过去时,就好像是在拥抱一样。
可明明……
明明现在的她,对萨菲罗斯来说什么都不是。
些许涩意涌上眼眶,眼睫微微一颤。她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从萨菲罗斯的腰后交换革带。若有若无的视线始终徘徊在她鬓边,特种兵将军的目光太有存在感,时长愈久,便愈是难熬。她克制地垂着眼,死死地盯着萨菲罗斯腰间,不敢往其他地方瞧,生怕眼神透露不稳的心思。可越是不敢乱瞥,某些不该看的东西就越显眼。
某位特种兵将军肤色冷白,漆黑的皮衣和交错的革带衬得他裸露的肌肤更加白皙,右胸胸肌下方的位置,有一点格外显眼的小痣。越不敢看,存在感越强。
她一直认为痣的存在就是提醒人去亲吻的,伤疤也是。但萨菲罗斯的自愈能力向来很好,再深的伤没过多久便能愈合如初,只有那几枚黑色小痣始终如墨点般染在苍白健壮的身躯上。
不应有的遐思此时一股脑地像泡沫般涌了上来,视野摇晃时在眼前模糊发散的痣点,上方银丝交错,美而凌乱,情动的时候她也曾吻过无数次。
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她努力维持着动作平稳,缠好第一圈。
真的太近了。
鼻腔里全都是萨菲罗斯极具侵略性的气息,还有他的体温,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设计师为他做的服装,胸膛的位置完全敞开,漂亮健壮的肌肉纹理裸露出来。温热的气息透过近距离的接触,仿佛能侵染她的面孔。面颊一阵发烫。
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可唇鼻间呼出的气流还是不免洒落到萨菲罗斯的身体上。缠绕到第二圈的时候,宽厚紧实的胸膛,似乎敏感地震动了一下。
她忍不住仰头看了过去。
柔滑的银色长发宛如融化的月光,顺着低颌的角度垂落,倾洒到冰冷的肩甲和作战服上。抬起头的时候,丝丝缕缕的发丝擦过她的面庞,呼吸都近可交融,萨菲罗斯一直在低头看她。
“……怎么了?”1st战士的话音里压抑着不寻常的紧涩,“是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就是皮带有些长,你再等一下。”她尽量平静道。
“……嗯。”萨菲罗斯低低应道。
他们好像都很紧张。缠绕第三圈时,她不小心碰到了到他腰间的肌肉,指腹下的手感很硬,**地像一块铁。她知道萨菲罗斯肌肉紧实,久经锻炼的身体远非寻常人能比,尤其是腰腹,精壮有力,但总不至于僵硬成这样……就像是他一直在忍着什么。
是在压抑对肢体接触的抵触吗?还是说,萨菲罗斯此刻对她也不是全无感觉呢?一丝甜意钻进苦涩的夹缝,相互缠绕着扎进心脏,她的指尖开始无端发抖。
……不行。这个时候不能分神。
她猛地掐断思绪,放轻呼吸,聚精会神,试图驱散那些杂乱的念头。
——萨菲罗斯也不好受。
相比缝补手套这种仅限于指尖的温度交错,缠绕皮带的知觉刺激要强烈得多。
他始终低头看着面前的人,每一次她伸长手臂,在他腰后交换革带时,看上去都像是在和他拥抱。女人清浅的呼吸、发间的味道、脸颊的温度就像米德加早春时的第一场雨,被窗玻璃增添了模糊效果,带着令人心弦颤动的潮意,很粘腻,却又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湿润又无法抵挡,柔和地缚紧人身躯。
……他很难受。心脏仿佛燎着一团莫名的热流,一路灼上舌根。理智在颅内拉响警报,身体却不由自主沉沦。他只能勉强地扭开目光,空洞地盯着房间里的虚空一角。
……先前萦绕在五指间的幻触,又被重新勾了出来。
皮带最终绕了五圈,随着银扣闭合的轻响,难捱的近距离接触终于终结。她飞快地后退两步,腿根此时已略微发麻,她得一手撑在书桌上才能勉强支撑好身体。视野边缘,漆黑的皮革略微一动,似乎是想伸出手来抓住她。
“……好了。”她的嗓音里已经掺杂了几分哑意。她深作呼吸,冰凉彻骨的空气被吸进肺腑,脸颊上的烫意总算消退少许。
她侧过身子。萨菲罗斯走到了室内唯一的落地镜前。
皮带长度选得恰如其分,表面印有蛇鳞压纹,触感粗糙。正中间是捕梦网状的银质装饰,下方缀有数枚羽翼吊坠,看着十分精致。
缠绕五圈后革带在黑皮作战服上勒出了明显的褶皱,但实际上却并不紧,反而让衣服显得更加修长利落,很方便行动。
“跟我想象得一样好看。”她说。
她站在萨菲罗斯身后。不用时刻立足于男人的视野范围内时,她终于敢大胆地将目光放到萨菲罗斯身上。视线从紧致精瘦的腰身一寸寸打量到镜中的倒影。
萨菲罗斯却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达索琳。”
她下意识抬起头,目光掠过明镜的一瞬,好似被蟒蛇猛扑追猎,牢牢钉死在原地。视线再难移一寸,就像被镜中那抹幽绿缚紧了似的。透过那面澄净的镜子,她不知道萨菲罗斯看了她多久。
视线被空间扭曲得炙热浓烈,侵略感过强的目光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五指不自觉收紧,棱角分明的桌沿烙入掌心,她能鲜明地听到心跳的声音,却分辨不出那里面鼓动的是什么情绪。唇瓣微颤,她听得出来自己的嗓音抖得不太正常:“……怎么了?”
“你让我有一种感觉。”
萨菲罗斯的声音不急不缓,像刀刃在空间里划出的优雅弦月,他慢慢地侧过身,银色的发丝似月光倾落,深邃的目光擦过镜面落到她身上。萨菲罗斯的面色十分平静,可语气却似乎裹挟了一抹别样的意味。
危险而幽深的压迫感越来越强。
“……什么感觉?”
“一种你似乎很想让我身上挂满你的痕迹的感觉。”
——一种,好像她早就认识了他很久的感觉。
她看到镜中自己的表情空白一瞬。
是被看透了吗?
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有那么一个瞬息,她觉得自己并不是站立在脚下这间狭小简陋的公寓中,而是被萨菲罗斯推到了悬崖边缘。
悬崖下布满张牙舞爪的恶兽,每一头都凝结着她曾经所做的罪恶。啊啊,那些年的隐瞒,最开始的欺骗,对残酷实验的无动于衷。而他手握长刀,姿态优雅地步步逼近,似乎逼迫她承认所谓肮脏罪行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小游戏。
他发现什么了吗?
他在警惕什么吗?
他是在怀疑她吗?
崖边的碎石从高空中摔落,破碎在狰狞险恶的巨兽面前。耳边好像开始回荡起梦魇深处的话语。
「达索琳,这就是你玩弄人心的手段吗?」
「你又在靠着这种可笑的把戏,来攻占他人内心吗?」
「看着这样的“我”走进你的陷阱里,用蜜糖包装的毒液来摧毁他人,你很愉快吗?」
一股遽痛猛地锥进心脏,连呼吸都带有不稳的颤意。她怔怔然看着面前的萨菲罗斯,从紧绷有力的身形到苍白深邃的五官,那双瑰艳莹碧的竖瞳一直在牢牢地盯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萨菲罗斯、萨菲罗斯。
她张开嘴唇,空气从口腔和鼻腔一起涌入,冰冷地吊起她的意识,可她说不出半句话。
在她眼前的人是谁?
在诘问她的人是谁?
在质疑她的人又是谁?
“……抱歉。”突兀的话音击碎魔障,她猝然回神,看向开口道歉的人。
神罗的特种兵将军眉眼温和,看向她的目光里带有淡淡温度。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萨菲罗斯神情微敛,略缓话音:“只是顺着最近的赠礼延伸了一下,给你带来困扰了吗?”
……先前的疑问,好像只是单纯的「打趣」,而不是某种恐怖的凶兆。
如果萨菲罗斯确实是在「打趣」的话。
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下,四肢已因血液过快流窜而有些发麻,全身都有些僵硬。她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缓缓松开一直抓着的桌角,哑声应道:“没有。”
“萨菲……罗斯,你会抵触吗?”掌心传来麻痹的痛感,舌根蔓上几分苦味,她在不应停顿的地方顿了一下。
“什么?”似乎没料到她这么说,回应的时候萨菲罗斯还往她的方向微微偏头。
“……如果我真的在你的身上挂满我的礼物,让我送你的东西全部替代掉神罗发放的,你会不喜欢吗?”
“不会。”
“……”
像是不敢置信,她很缓慢很缓慢地眨了下眼,抬头的动作被放慢数倍,她慢吞吞地看向萨菲罗斯的眼睛——那里面柔和得不可思议。
“我说不会。”萨菲罗斯重复了一次,他的声音低沉柔和,仿佛能抚平湖上波澜,“我的所有物品都是神罗的,除了正宗以外,我没有任何属于我个人的东西。”
——因为那些是赠予「萨菲罗斯」的,是独属于他个人的。是个人「送给」个人的礼物,而不是公司「配备给」员工或者兵刃的必需品。
是哪怕他哪天死亡,或者离开神罗,也能放心带着一起去到另一个地方的东西。
“能够得到你的赠予,我很高兴。”萨菲罗斯说。
心头好烫,喉咙也好烫,眼眶好像要被心火煎干了,泛着酸涩的痛。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萨菲罗斯,后者也在垂头看着她。几步之遥,空间仿佛被压缩,近到似乎她一抬手就能抓住他,抱住他。
“那……”她听到自己紧涩的嗓音,“也许我可以把这当作一种邀请吗?”
——再多送一点,我很高兴,我很渴望。继续这样,将我从冰冷的桎梏中解救出来吧。是这样吗?
她不自觉地上前一步,网格砖缝被碾在脚下。
萨菲罗斯似乎动了,又似乎没有。属于他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透过空气渗了过来,像蜘蛛的巨网似的缠绕住她。
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对望。
屋外传来轻絮飘落的声音,轻芽凿破冻结的冰面,浅淡的笑意浮在眼前那张苍白英俊的面庞上。
萨菲罗斯轻笑一声:“我不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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