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菲罗斯来到26层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面。

时间已近下班，体检层内人影寥落，灯光被调至极暗。晦暗不明的墙壁上倏然映出一道模糊高大的身影，步调轻盈地往楼层深处走去。

平层尽头，窄小角落，卡在大厦钝角状的建筑边缘，那里坐着好几名身穿不同制服的神罗员工。

“……什么，真的吗？”

“被一只陆行鸟漫山遍野追着跑，还被疯狂啄屁股……这听起来也太逊了吧！”

随着椅脚在地板上嘶出的一声哗然轻响，有着黑色刺猬头的青年猛然站起身，双手一并撑在桌子上，欲哭无泪地大声喊叫起来。

“都说了那时候我还是小孩子、还是小孩子啦——怎么能和现在相提并论！”

“你们在做什么？”他忽然开口。

气氛陡然一凝。

萨菲罗斯有时候也能被称作一名高超的猎手，就像危险丛林里的猎豹，敏捷、威猛、灵巧、优雅，如风和电一般迅速，又不露破绽。在他开口之前，在场几人中竟然没有任何一人发现这位1st的靠近。

所以，这样带来的结果就是，肉眼可见的，所有人的身形都同时一僵，完全没人敢动弹一下——除了她。

她朝话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和萨菲罗斯对上目光，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得救了。

她快昏厥了。

她应该修正自己对扎克斯的印象的，对方不仅是一只阳光开朗活力四射的小狗，还是一只精力旺盛、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拉着所有人跟他一起活力四射的小狗。

下午的时候她曾拜托扎克斯帮忙，本以为她委托的工作足以消磨小狗一整天的时间，可没过多久，对方就完美地完成了任务，然后自顾自地搬了张凳子过来，靠着她坐下，十分自来熟地展开话题。

最开始她还有精力和扎克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但当对话持续了一个小时还没停息之后——

她接过面前新兵递来的体检表，扎克斯：“达索琳，你来神罗工作多久了啊？我是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成为神罗战士的！那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在科学部门了啊？”

她低头在体检表上签字，扎克斯：“我的家乡是贡加加，对于米德加的人来说是乡下吧——哎，感觉我身边同样是乡下来的同僚好少哦。你呢你呢，你的家乡在哪？”

她将桌面上的资料分门别类排放整齐，扎克斯：“科学部门工作会不会很压抑啊？平时神罗大厦里好少见到科研人员走动，你们是都在自己的楼层里不出来吗？工作强度不会比特种兵还大吧？”

“……”

她深吸口气，站起身，打算借着巡察的理由稍微喘一口气，可刚迈出脚步，扎克斯就蹦蹦哒哒地跟了上来：“研究员的工资会不会很高啊？我们2nd特种兵的月薪才6000Gil，不过神罗包吃包住，军备和魔石都有供给，这点钱也还够用。”

“…………”

别烦她了，她要死了。看看时间，她已经单方面承接扎克斯的输出“聊了”快两个小时了。

于是她委婉问道：“扎克斯，你会不会感觉有点无聊？”

“不会啊！我和别人都聊不了这么久，一般刚开个话头没多久就被人家赶走了，哈哈……”眼前的特种兵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发，猛地想起了什么，“哦，对！一见如故！我想这一定就是一见如故吧！”

自来熟的小狗直接把手臂搭在了她的肩上。

“……”她的表情当场放空，“那么，我一、见、如、故的朋友。”

她深吸口气，抬起眼皮，看向对方，“你可以看看其他人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我这边没什么工作了。”

“……噢。”

她饱含鼓励地目送扎克斯离开，然后不到半小时，又面如死灰地看着扎克斯回来，精力旺盛的小狗身后还缀着一群同样穿着2nd制服的小狗，他们将她团团围住。

人麻了。

哪怕是她上辈子殚精竭虑维持人际关系社交的时候，都没有现在这么累人。

社交能量条要耗尽了。

「还好吗？」

似乎察觉到她此刻状态低迷，银发1st的竖瞳里漾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心。

气氛随着萨菲罗斯的到场而短暂凝滞。她终于松懈下来，不加掩饰地呼出口气，坐在人群之后摇了摇头。

「还好你来了。」她的表情应该是这么写的。

冷白的灯光下，她看到萨菲罗斯锋利的唇角勾了勾，对方收回目光。

“萨萨、萨菲罗斯……”扎克斯如梦初醒般回过头，错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背后的长官，结结巴巴地甚至说不清话。

——我草。

几乎所有人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惊骇震撼。

——萨菲罗斯怎么来了？！

……特种兵也就算了，但为什么那几个来自医疗翼的、还有科学部门的职员也是这副表情？

她难得地发散了下思绪：其他部门的员工也怕特种兵领导查岗吗？

哦，可能是因为就算是跨部门领导，也是领导吧。

“今天的体检已经结束了。”她率先起身，接下萨菲罗斯的话，打破满室尴尬的寂静。

“那么现在是在？”

银色长发的1st一本正经，俨然是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朝她微微倾身，如瀑的发丝垂落下来，在灯光下折射出温柔的辉光。

“给工作收尾。”顶着一群人求救的视线，她再次在心底叹气，义正词严，面不改色，“顺便聊聊天。”

“原来如此。”大将军了然点头。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那么……”

四周再度传来此起彼伏的吸气声。那口刚松下去的气似乎又被他们提起来了。她下意识抬头，绝对、她是说绝对，她绝对从萨菲罗斯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笑意。可她等了两秒，没等到萨菲罗斯继续说话。

她只好问道：“那么，萨菲罗斯先生，不知道您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呢？”

男人唇角弧度渐深，宛如碧潭般的眼眸中泛起涟涟波光，他说：“我想或许我有权了解今年新兵的体检通过率。”

并没有领导宣令时的咄咄逼人，也没有立于阵前的顶级压迫感，眼前的特种兵首席将领看上去好说话得吓人。

一墙之隔是独立的休息室。她抱起桌面上的材料，朝萨菲罗斯递去一个目光示意，不着痕迹地给出台阶：“是因为五台战争吗？”

五台战役进入攻坚阶段并非秘事，新年这段时间里，不少市民都在高谈阔论，抒发着对前线战事的见解。其中谈论最多的，无外乎是对战争结束的猜测——

有萨菲罗斯这个人形兵器在，神罗军势如破竹，战事结束想来也应该是这两年的事情了。

“嗯。”萨菲罗斯嗯了一声，十分自然地走到她身侧，轻轻地朝身旁扫去一眼，那些团集在此的职员霎时识趣起身，急匆匆地收拾起现场，“连轴转的进攻会让许多特种兵吃不消，新兵的身体素质也需要我们额外关注。”

“那劳烦您跟我移步到里间，我会为您进行详尽的解答。”

……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最里间的办公室，铝合金大门缓缓掩上，遮蔽最后一丝晦沉的灯光。随着啪嗒一声，她按亮办公室的照明灯，纯白的光线转瞬间均匀地洒落在办公桌面上，细小的尘埃在灯管下飘飞。

“所以，你真的要听我汇报吗？”她把怀里的文件轻轻搁置到桌面上，脸上的疲惫虽然还未完全消弭，但话音已然含有两分笑意，“萨菲罗斯先生。”

男人眉尾微挑。

——即使是刚认识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叫过他。

本来了解新兵征募情况只是一个借口，用来换取两人独处的机会。但既然她这么说了，那么……

“你可以介绍。”萨菲罗斯说。

她愣了愣，错愕地转头看他。

清凌的灯光如刀刻般掠过特种兵硬挺的五官，划出一道鲜明的光影分界线。萨菲罗斯并没有跟着她深入办公室。他放松地倚靠在门板的位置，双手抱臂，姿态慵懒，目光却始终如鹰隼猎豹似的追逐着她。感受到她的视线，他扬起下颌，迎光的五官上笑意渐深，仿似春寒料峭之际，积雪开始消融。

“我批准你现在开始。”他重复了一次。换了一种语气。

啊……

短暂的对视中仿佛有细密的电流窜过，砭人肌骨，带着滋滋啦啦的白噪音。那双如同掠食者般的危险竖瞳正紧紧地攫住她的视线。

背后一门之隔，那些与她相熟或不相熟的同事还没完全离开，本应是公共场所，此刻却经由职位的特权开辟出了私密空间。她站在原地，看着萨菲罗斯，情感上的恋人，工作上的领导，对方正站在办公的场合，操弄起她未曾听过的语调向她下达命令。

——我批准。

某种难言又澎湃的情感随着这句话顿时如洪水决堤，冲净淤塞，仿佛在血液里喧嚣着什么隐晦难言的事情。

好奇怪。

她动了动喉咙，看着萨菲罗斯半晌，最终选择切换上和他同频的语气：“遵命，长官。”

萨菲罗斯的神态霎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