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酒馆的时候已至深夜,虽然她有在刻意控制酒精的摄入,但也难免染上醉态。
尼布尔海姆是个能看见星星和月亮的小镇,这点和米德加不同。望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她忽然就不想回神罗公馆了。想发呆,也想找萨菲罗斯。最后她沿着乡间小径漫无目的地行走起来,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席地坐下。
……他在做什么呢?任务结束了吗?睡下了吗?最近有好好休息吗?有…想她吗?
夜幕深沉幽静,打翻的墨水在云海背后悄声蔓延,群星就像是洒在墨水上的金粉,金灿灿的,美得动人。可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很强烈的寂寞之感,那种无处宣泄的抑郁像只手一样用力地攥紧心脏,她动了动目光,月亮孤零零地裸露出来,和星海似乎隔了无限远的距离。
“你也会寂寞吗?”她问道。
不会有人回应的。月亮柔顺,温婉,包容,但她不会说话,她是万物不会出声的妈妈。
但她懂她。在只有一人知晓全局的喧嚣世界里,只有无声的月亮会懂她。
“……会…吧。”草丛里传来一道十分迟疑又稚嫩的声音。
那道声音还掺杂着变调的哑,是男生在变声期时特有的声音。
她的动作停了一拍,而后循着声音缓缓转头看了过去。草丛摇晃,枝叶沙沙作响。一只白皙的手拨动过腰的灌木,金发的少年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有一头柔软的金发,湛蓝色的眼睛像是雨后的晴空,清澈而干净。
……她认识他。
克劳德。她前世的队友,或者说,战友。
前世的0007年,是他和他的伙伴们,带着她走遍整个星球,找到萨菲罗斯的。
“你……”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到底这浩大世间,只有她一个人背负着未来的记忆。哪怕旧地逢旧人,也终究无话可说。
少年似乎察觉到她的迟疑,脸上闪过一丝窘迫,“抱歉……我打扰到你了吗?”
克劳德的反应,似乎过于忐忑了。
前世在旅行路上,她也听过克劳德过去的事。
那时是在某个旅店内,一行人围着温暖明亮的壁炉坐下。漫长又压抑的夜晚里,他们总会互相分享过去的事给彼此听。
「克劳德小时候,很不爱说话呢……」同行人里的蒂法算是克劳德的发小,二人都在尼布尔海姆长大,「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克劳德性格孤僻,不好相处,所以也不怎么和你接触。」
年幼时的克劳德,遭遇过同龄人的排挤。
“……不,没有的事。”她迅速整理好情绪,伸出手,“只是没想到这么晚还会碰到人。认识一下?我是达索琳。”
克劳德猛地抬头,表情吃惊极了,看向她的目光中满是不敢置信。
“……”
没能等到他的回应,她微微掀唇,想要询问。但还没发出第一个音节,少年就生硬地握上了她的手。
仅仅一秒,他又像被烫到似的飞速收回手。
“我知道你们……从神罗来的。”少年嗓音青涩,“我、我是克劳德。”
似乎是觉得这样的介绍过于草率,他又郑重地补充道:“克劳德·斯特莱夫。”
……
她和克劳德在村郊待了有一段时间。等到回到神罗公馆时,距离宝条规定的集合时间只剩寥寥数小时。她靠在床头,本想小憩片刻,却被往事的利爪拖入深渊。
意识在黑暗中不断下坠,直到噼啪一声——
烈火熏天,寒鸦掠野。她踏进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之中,茫然四顾。
“这位小姐,村子里起火了,你还是快点离开吧。”
身旁传来雄浑的嗓音。她略微驻足,侧头看去。
应该是村里的土著,一头白发,肌肉虬实,身形宽阔,站在她面前像是小山一样。
她并未过多理睬他,只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那人一手却拦在她面前,“像你这样弱唧唧的小姑娘,现在往里走就是送死。”
“我是来找人的。”按下心里的不耐,她说道。
“……找人?”那人眯起双眼,如鹰隼般打量起她,“我并没有听村子里的人提起过你。”
“……他是神罗战士。”
男人神色一怔,于是她趁着这松懈的间隙,绕开他钻了过去。火光霎时侵吞掉她的影。
可刚走出两步,她便停了下来,而后转头看他。
“也许,”话音微顿,“你知道萨菲罗斯在哪吗?”
“你不能去找他,萨菲罗斯——”
“在哪?”她打断男人的话语,执拗道。
“……就在里面。”
不愿再提及的噩梦。她在火海深处看到的人是他,又不是他。
酸楚的痛从胸口的位置荡开。温软的血液沿着银亮的刀身蜿蜒而下,汇成一条猩红的小河,一滴一滴,掠过指节,坠进男人握刀的掌心。
没有重量,一点也不沉,甚至根本延缓不了他抽刀的速度。
哗啦一声,血液飞溅。愈加模糊的视野尽头,几点像朱砂似的鲜红,如飘雪般落到那抹漆黑的皮衣上。但很快又被浓黑的夜色吞没。好像什么都没碰到他。
她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黑暗中是更沉重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远处传来一声轻叹,她被谁扛了起来。
颠簸、颠簸。
车轮骨碌碌地旋转着,她能感受到自己身上湿答答的,粘腻的血液和汗水附着在皮肤表面上,额头很烫,昏昏沉沉,她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滴答、滴答。
外面下起了雨,然后雨又停了。她听到虚空中传来翅膀振动的声音,那是来带她离开的吗?她想渴望地伸出手,可她此刻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振翅的声音越来越近,停在了她面前,坟腥和腐土的味道被风带进鼻间,她的心跳漏停一拍。可下一瞬,振翅的声音却越来越远,直到水声淹没一切。她依然睁不开眼睛。
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而后又退去。
撕拉。
是包装被撕开了。有什么东西在往她的血管里钻,冰凉刺骨,仿似她曾经在神罗实验室里感受到的一样。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厌恶,好想撕裂一切,想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注射器,用针头挑破血管,让那里面流淌的东西散布一地,所有肮脏的不属于她的东西都流出身体。
可她什么都做不到。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疲惫地睁开双眼,泛黄生霉的墙皮映入眼帘,铁架病床歪歪扭扭。过了半晌,凉意渗入血管,她才看到自己的左手正打着吊瓶。
“你醒了。”低哑的话音从她床头传来。是那个在尼布尔海姆和她搭话的中年男人。
“……你救了我。”
“本来是不想的,但……”
“多管闲事。”她闭上眼。
萨菲罗斯已经知道一切了。尼布尔那场熊熊烈火,那满地尸体,以及最后朝她挥出的那一刀——利落、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那就是他的态度他的选择。
神罗公馆里的资料都是真的,她协助宝条提取样本配合实验也是真的。
……萨菲罗斯,已经对此表态了。
她没有办法了。
心脏忽然好痛,比起曾经感受过的所有痛楚更痛,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急促地抬起手,抚向胸口。
“你在找这个?”
她循声转头,男人的手里拿着一张纸——一张残破的、被鲜血染红的纸。
“……还给我!”
莫名的气力涌进四肢百骸,她忍着剧痛支起身体,想要从男人手中夺回纸张。
他仅仅只后退一步。
她够不到他。
叮呤哐啷一阵乱响。输液导管被倏地拉直,铁架上的锈片簌簌飘落,被她撞歪的柜子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裂响,手术托盘掉落在地。
她喘息着,跪坐在床上,身体如枯叶颤抖,近乎凶狠地盯住他。
“还给我……”她的声音越来越弱。
男人慢慢地抖了抖手里的纸张,打开它时,被/干涸的血液黏住的纸页间,发出了令人心碎的撕扯声。
她闭上眼。
“神罗战士萨菲罗斯的结婚登记表,”男人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难辨情绪,“你是他的配偶。”
……不是。她的心底隐隐有道声音在反驳。已经不是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面镜子,这面镜子被另一个她小心翼翼又满怀欢喜地擦净尘垢,洗净污血,双手捧到萨菲罗斯面前。
可他不要这面镜子了,他不要她了。
他厌恶流淌过镜身的血渍,厌恶沾染在镜面上的灰尘,也厌恶这面映照出炎凉百态的镜子。
于是哐当一声。
镜子摔落到地面上,裂开成一块块的碎片。
她也就成了满地的碎片,在月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星星点点的晶莹的光。
破镜难以重圆。这是所有人都知晓的道理。
死在尼布尔海姆,比抱着满地的碎片顾影自怜要痛快许多。
“我不管你想要什么,反正我救了你,这是事实。那么我起码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总得要报恩吧。”男人深吸口气,冷漠又恼怒地冲她说道,“不然我就把它撕了……”
“你想要什么?”她哑声开口。
“那是我的徒弟。”男人说。
她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和她邻近的病床上躺着一名黑发姑娘,大概十五岁左右,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
“你是个医生吧?军医吗?我看到你带着药箱。我要你照顾我的徒弟,直到她恢复好为止。”
“那你呢?”
“我无法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不日就要离开。你一定要照顾好我徒弟,直到她醒来。”
她盯着他。
男人慢吞吞地,和她对视着,把那张残破的碎纸放在她床头的铁柜上。
“……成交。”她飞快地抢过那张纸。
这里是米德加的贫民窟,是她曾经无比厌恶,拼了命想要逃离,最后又如折翼之鸟狠狠坠落下来的地方。
赞甘说:他救蒂法的时候,神罗的科学家和士兵们刚好来到,把尼布尔海姆剩下的人都带走了。
她没问然后,她知道然后。带队的人是宝条,所有没死透的人,肯定都被带进实验室里了。
她已经回不去神罗了,也不想回神罗。
她像一只老鼠似的在贫民窟里藏了起来。
没有人会在意贫民窟里多了又少了谁,倚在窄巷间的战士永远昏昏欲睡。
某个夜晚,所有人家里的电视机忽然都开始发出稀里哗啦的噪音,短暂的雪花噪点过后,无数个广播开始同时播放起同一道新闻。
——英雄萨菲罗斯因意外殉职。
……英雄萨菲罗斯意外殉职。
萨菲罗斯殉职。
萨菲罗斯……?
她站在窗前,表情空白,等到五指均被温热包裹时,才遽然回神。从胸口处抽回手指。
滴答、滴答。
这一次是血珠滚落在地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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