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尔是她见过最荒凉的地方。
浩瀚的沙海一望无际,苍黄的大地贫瘠得令人心头发慌。赭红色的毒蝎和棕黄色的毒蛇爬过沙砾,远处骨瘦如柴的鬣狗凶狠狡猾,热风裹挟着滚滚热浪席卷而来,将边缘锐利的枯叶吹得随地乱晃。
她和杰内西斯一前一后地走在沙面上,只感觉自己快要死了。火一般鲜红的炽阳高悬于顶,散发着比焚化炉还要恐怖的高温。她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回头瞥了一眼。
“荷兰德的实验室就在附近了。”杰内西斯的声音从她身后慢悠悠地传来。
她有点不能理解。
明明同样身处在灿艳的烈阳下,被灼热的气浪包裹着,可某位1st却像完全没被影响到似的。白皙的皮肤宛如雪塑,完全觅不到一滴汗。他双手插兜,锋利的薄唇始终弯着轻慢而优雅的弧度,闲庭漫步的姿态就像在自家后花园一样。
意识到她在看他,那道殷红的身影步调缓了半分,微眯起眼审视回来。
二人对视片刻,随后杰内西斯不情不愿地丢了个东西过来。
她下意识接过。
……什么东西?冰的。
“别告诉我萨菲罗斯没教过你。”杰内西斯拖慢语速,哼笑了声,“用暴雪魔法冰过的果汁,且喝且珍惜吧。”
她留意了眼瓶身,上面印着个硕大的苹果LOGO。
克利尔建立着星球上最大的监狱,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在监狱旁边,位于地下深处。
惨白的顶灯在盘根错节的电缆缝隙里投下微弱的光线,却无法照亮整个空间。她跟着杰内西斯一路前行,不断打量四周。
这里很破旧。看起来是用废料场改建的,墙壁上干涸着深色的水渍,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酸味和腐臭的霉菌味,各类生锈的五金工具随地摆放。
最深处的房间里陈列着高高的试管架,纤细瘦长的枝架好似墓园里变形的栏杆,勉强托起色泽各异的玻璃瓶。
“杰内西斯?你怎么来了?”
试管架的后方传来一道中年男性的声音。
按照资料,荷兰德今年应该有四五十岁了,确实是中年发福的阶段,脾气似乎也一般。
没有得到回应,远处旋即传来悉悉窣窣的脚步声,试管架后的阴影处逐渐浮现出一道臃肿的身影。
他的形象十分落魄,短袖T恤被洗得褪色,衣服中间印刷的苹果图案如龟壳皲裂。白大褂脏污发灰,油亮的短发粘成一绺绺的,放在这地方一点儿也不突兀。
在她打量荷兰德的时候,荷兰德也看到了她,男人的眼神顿时沉了下去,“……宝条的人?”
荷兰德的表情可算不上和善。
“已经不是了。”她说,朝荷兰德伸出手,“我是达索琳。”
荷兰德警惕地盯着她,表情阴沉,没有动弹。
“……”
按理说,现在应该是杰内西斯登场的时候,作为事先约定好的“中间人”,他应该在二人之间互相介绍,缓和气氛。
……但他有点叛逆。
就像是没有察觉到空气中的剑拔弩张,杰内西斯慢条斯理地翻开诗集,踱步至一侧悠悠坐下。两条修长的大腿如贵妇名流般交叠,他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房间里唯一的电风扇。
“野兽缠斗令世界末日之时,女神飞舞,从天而降。”
然后,他又念起了诗。
“……”
她敢肯定,在这一个瞬间荷兰德肯定和她一起看过去了,但两道如炬的目光显然没能影响到某人。
因为他:“伸展光与暗之羽翼,身怀通向极乐之赠礼。”
难道这是让她自由发挥的意思吗?
“……那我就直说了。”仅仅犹豫了一秒,她就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荷兰德,“荷兰德博士,我认为,我们当前的目标是一致的。”
“目标?”男人肥厚的脸颊上登时挤出一抹冷笑,“我和宝条的走狗能有什么共同目标?”
……宝条的走狗。还真是熟悉的称谓。
她换了一种语气:“难道你不想做掉宝条吗?”
两道审视的目光宛如电锯,同时割到她的身上。
荷兰德目光微变,但语气依然不置可否,甚至带着讥诮:“这么说,宝条还养了头野心勃勃的狼在身边?哈。”
她其实很讨厌和戴着眼镜的人交流,宝条如是,荷兰德亦如是。有时候人们佩戴眼镜并不是因为近视或远视,而是只是单纯用来遮掩情绪。
地下实验室里的灯光并不明亮,但用来反射镜片已经足够。她看了荷兰德片刻,没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笑。
“不是宝条养狼,而是饥饿的猎手闻着味道,追到他的身边。”她说。
“那你又为什么要来找我?”荷兰德依旧神情冷漠,“总不可能宝条满足不了他的狼,所以狼嗅着血腥味来找我了吧?”
“不是哦。”她再度低笑,“虽然这么说有点冒犯,但荷兰德博士,难道您认为,连宝条博士都满足不了的狼,在您这里就能食饱餍足了吗?”
男人表情凝固,有那么一瞬,镜片上的反光消失,藏在其后的眼眸里露出愤怒又耻辱的情绪。
她并不打算让这种情绪在落魄科学家的身上持续太久,以免玩过了头。于是她朝荷兰德背后的身影看了过去。
站位始终很微妙。她在最前,而杰内西斯在荷兰德身后。越过科学家肥厚的肩膀,她能清楚地看见红发特种兵放下诗集,刺来锐利的目光。
她回以眼神:配合我?
杰内西斯唇角微扬,将诗集往旁边一放。
“哈。”荷兰德怒极反笑,“那照你这么说,你自己就足以对付宝条了,找我来做什么?”
“因为现在是我有求于您。”
可话虽如此,她的神情却并未改变。双手插进口袋,几乎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她一步步地走到荷兰德身侧。
灰墙上黑影晃动。借着阴影敛藏五官,她低垂下头,侧过脸,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气声在荷兰德耳边开口。
“我知道宝条将杰诺瓦藏在哪儿。”
荷兰德的表情出现了一刹空白。
她再度朝前面看去。轮到杰内西斯出场的时候了。
……
二十多年前,杰诺瓦计划刚立项时,宝条和荷兰德就各自主导着一条实验分支,分别是杰诺瓦的S计划和G计划。
S计划——Sephiroth计划,为子宫里的胚胎直接注射杰诺瓦细胞。而特别的是,怀有那个婴儿的孕妇,同样也感染了杰诺瓦细胞。
至于G计划——Gillian计划。则是给婴儿植入融合了杰诺瓦细胞的,一个名叫Gillian的女人的细胞。
前者归属于宝条,后者则归属于荷兰德。
自科学部门的前主管加斯特失踪后,荷兰德和宝条斗了很多年。争斗的资本是杰诺瓦,让这场争斗分出胜负的也是杰诺瓦。
S计划的造物强大、美丽、优雅,在寻常人孱弱天真的童年时代里,他就已经在实验室中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战斗能力。
不到十岁的少年继承了天外来物的攻击性。在安吉尔和杰内西斯还在漫山遍野奔跑玩乐、为了树上的苹果笑闹不止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够冷静缜密地布置战术,杀死庞大于他数倍的怪物,被滚烫的鲜血染红脸颊时,连呼吸频率都不会变化一下。
「他是萨菲罗斯。」
在神罗高层的会议上,宝条表情倨傲,切换着屏幕上的监控播片,骄傲又享受地介绍着萨菲罗斯的强大和美丽。
「萨菲罗斯的含义,是神性的流出。」
一份份影像资料由白变红,又恢复最开始雪一样的惨白。始终不变的是在摄像头中间,持刀而立的冷静身影。
「我的萨菲罗斯,是最完美的存在,如神一般的存在。」
圆桌四周响起稀稀拉拉的鼓掌声,随后愈来愈大,愈来愈整齐,最终变幻成如雷雨一般的热烈。
宝条弯起嘴角,布满褶子的脸上浮现出愉悦至扭曲的笑容。瞥向位于角落的荷兰德时,镜片后的眼睛里浮现出看垃圾一般的轻蔑笑意。
演讲的最后,人群散尽,宝条却慢悠悠地喝止住了「他」。
「我的萨菲罗斯,可比你手下那些会劣化的失败品,要优秀得多。」
宝条轻笑着交叉五指,姿态漫不经心。接收到「他」愤怒的目光时,他拖慢语调,一字一顿。
「三、流、科、学、家。」
杰诺瓦计划的所有产物,就如工厂流水线里的鱼肉一般待价而沽。投资价值、战斗价值、可持续利用价值,这些都是重要的评估标准。
形式的会议似乎只是宝条表演的舞台,争斗到最后,高层冠冕堂皇地召集了一群“专家”研究分析,最终输出了一份结论。
——被称为“完美”的萨菲罗斯,要比会劣化衰败的G系特种兵要好用得多。
但是,是的,当然。神罗也很需要可供长期使用的一次性消耗品。因此,科学部门新主管宝条博士,可以继续使用荷兰德发明的G系特种兵改造手段,为神罗源源不断地生产可用的耗材。
而至于荷兰德——
连带着自己仅有的那些实验用具被一起狼狈地丢出核心实验室的那天,他看着背负双手、昂首阔步、高高在上的宝条,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如果G系特种兵的劣化能够彻底被根除,那么,他是不是就能重新扳倒宝条?」
……
如果G系特种兵的劣化能够被根除,那么,0000年末的变故,是不是就不会再次发生?
地下空间逼仄闷热,老旧的电风扇嗡嗡作响。幽冷的照明灯下,她和荷兰德的眼神都被照得透亮。
荷兰德最终握上了她的手。
……
位于下位的“投靠”被她包装成了旗鼓相当的“合作”,她又从名义上的“死人”变成了“活人”。
她用荷兰德的终端提交了一份转组申请。员工转组需要直属领导同意,审批流程推到宝条的节点时,他果不其然打来了电话。
……和她一同过来的杰内西斯终于适时地发挥出了他的作用。
电流声滋啦作响。被两双眼睛同时盯上的杰内西斯慢条斯理地合上诗集,一手拿起话筒。电话里的声音阴沉含怒,而他则拖着轻慢浮夸的语调,慢悠悠地念了句诗。
“啪。”
电话是当场就被宝条挂断的,审批流程的电话挂断后的下一秒通过的。
总而言之,在尼布尔山上发生的事情,从表面上就这么翻篇了。
尽管个中纠葛她和宝条都心知肚明。
“那么。”
杰内西斯离开后,此处只剩她和荷兰德二人。落魄已久的科学家缓缓走到她身后,一双浑浊又阴郁的目光,自镜片后死死地攫住她。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科学部的主管之位?”
“不。”
她转过身,嘴角挂起一抹笑。
“我想让您重启G计划研究,就这么简单。”
轰——
蓄力已久的雷霆终于劈落,在他们的头顶上炸出浩大的声波,密集的雨声如炮弹般劈里啪啦,汹涌的水流冲刷着贫瘠的土地,仿佛能将溃烂伤疤上的脓血洗尽,翻出森冷的白骨。
镜片后的视线似乎也尤带电光,隔着两步之遥,荷兰德始终注视着她,不知多久以后,他才微不可察又急不可耐地,点了下头。
这一夜雨一直在下。浩瀚无垠的克利尔荒土上,疾奔的洪流裹挟着沙砾四处流淌,满目疮痍的大地,被暴雨翻出更多废旧金属的残骸。
一夜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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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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