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部门多了不少新面孔。
她和荷兰德一路穿过长廊。实验室内一片寂静。
四周忙碌却无声。身穿白大褂的研究员们沉默无言,伫立在规定的岗位上工作着。但即使如此,她依然感受到了许多隐秘的视线。
忌惮的、戒备的、好奇的、揶揄的,怎样的目光都有。
这几个月里,部门内明显是经历过大换血,许多曾经眼熟的人如今都消失不见。科学部向来是人员流动率极高的部门,至于人员流动到底是因为逝者甚多,还是为了别的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灯光敞亮的雪白长廊逐渐变得黑冷幽深,又过了半晌才豁然开朗。
位于科学部深处的锣牟由重金属铸成,坚硬的墙壁泛着钢铁灰冷的色泽。梯田般往下延伸的钢板上,培养舱如虫卵密布,消毒液体在弧形的玻璃面上凝成惨白的水雾。
按照标准工作流程,所有员工出差结束后,都需要向部门主管递交工作报告,并汇报工作成果。
也就是说,即使心底再不愿意,她和荷兰德都得找宝条。
她握上总控室的门把,准备开门进去,可刚将大门拉开一条缝,动作便凝滞住了。
狭窄的门缝里渗出宝条傲慢的声音,间杂着另一人反驳的话语。
“……对实验体抱有多余的感情可不是一名科学家该做的事……”
“…她们可是……你不能……”
“够了,这点苍白的反对可没有……必要的时候,条件合适的…也可以成为……送他出去……”
门被人由内推开了。身穿白大褂的男人铁青着脸走出总控室,神色不虞,快步离去掀起的风流扬起外衣下摆。
……那是现在科学部的副主管泽维尔。
她收回视线,耳畔传来另一道熟悉的声音。
“……荷兰德博士?”
许久不见的艾利欧姆站在宝条的身侧。他和她对视一瞬,可还未等她辨明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情绪,青年便看向了荷兰德。
她的目光在艾利欧姆胸前的工牌上多停留了一会。
“哦呀,原来是三流的科学家和二流的一起来了。”宝条漫不经心道。
自多年前那场争权风波之后,这两人应该已经有很久没对话过了。听到宝条这句话,荷兰德的神色明显阴沉下来。
……指望荷兰德主动开口应该不太可能,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向前一步,选择主动切入话题。
“这是克利尔魔晄研究的成果。”
她语气平平地开口,将心底对宝条的抵触敛藏得很好。话音落下后,她转头瞥向荷兰德。后者和她无言对峙片刻,才不情不愿地递出手提箱,让她打开。
“烦请您确认无误后在文件上签名,宝条博士。”她说。
雾蒙蒙的光芒如流萤的光辉,自微敞的箱口处流泻出来。注视那箱魔石半晌,宝条不屑地笑了一声。
“三流科学家的玩闹之作罢了。”宝条轻蔑道,“倒是你,达索琳,你认为什么是科学?”
“……什么?”她愣了一下。
似乎本就不打算从她口中听到答案,略微停顿后,宝条又再度开口。
“魔法,是非科学的事物。”
他傲慢地扯起嘴角,脸上浮出一丝轻薄的笑意,“而你,作为科学部的员工,却在这里使用这种不科学的说法……呵呵呵,既然都非科学了,又要我如何签名呢?”
“当然——这种小事对于你我而言倒是无伤大雅。”他拖慢语调,语气显得漫不经心,“毕竟……”
他刻意止住话音。镜片后的目光,慢悠悠地,精准又直接地落到了她的身上。
——一股莫名的寒意忽然笼罩下来,好似有多足的蜈蚣沿着他视线滑过的轨迹在她身上爬行。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他的眼神。
不算恶意,也不完全是阴鸷。黏稠的目光里不遮不掩地露出浓厚的兴味。她很少见宝条会这样去注视一个人。
不、不。这种眼神,不像是在注视一个人,更像是……
在注视他深感兴趣的实验品。
她猛地打了个寒战。可还未等她缓过神,宝条又低笑了声,继续说了下去。
“毕竟,现在对于我而言,眼前就有更有价值的研究可做,呵呵呵……”他抬手搭上箱盖,慢悠悠地合上了它,将之推到她面前。
“……但这是社长批准的项目!”荷兰德终于反应过来,怒道。
“那你就找社长去吧。”
“总而言之,这种不入流的非科学的‘试验’,我是不会签字的。”
双方不欢而散。
……
离开科学部的楼层后,荷兰德独自去了顶层的总裁办公室,而她则找了个地方等他。
“……达索琳?”
熟人的呼唤从她对面传来。她恍神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看向来人。
是艾利欧姆。眼前所在的地方是在神罗的63层,专供员工休息的楼层。不想回实验室,她便来了这里等荷兰德,没想到居然睡过去了。
艾利欧姆放下水杯,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真难得,居然在这里睡着了。”
她没说话,转头看向身侧的落地窗外。
方才或许下过一场雨,玻璃窗上氤氲着朦胧的水汽。骤雨方歇的环市铁轨上,客运列车正有条不紊地行驶着,绕着圆形的钢铁城市跑过一圈又一圈,铁皮的车尾喷出浑浊的废气。
“在看什么?”白发的青年撑着下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轨道。”
“轨道?”
她抬起手指,在水雾蒙蒙的玻璃上,画了一个流畅的半圆。
光滑的玻璃上,那道清晰的弧线和远处的列车轨道依稀重叠。
艾利欧姆凝视半晌,轻笑了一声:“列车从起点出发,最终又回到起点了呢。”
……她从米德加出发,在尼布尔海姆暂时逃出了神罗的管控,在外晃荡了几个月,又回到了秩序森严的神罗总部。
“米德加的客运列车已经运营至少二十年了,还从来没有过列车脱轨的事件。”似乎意识到了她的意图,艾利欧姆说道。
“所以……?”
“从头到头,这是列车的命运。从虚无归于虚无,这是人的命运。很多人穷尽一生,总想逃离既定的曲线,可是不管怎么跑,都总像下面那些列车一样。”他指了指窗外,“只是顺着轨道运行而已。”
“我竟不知道你还是宿命论者。”
“宿命论和科学是相悖的,我可不敢说这种话,只是顺着列车运行的客观事实来推论而已。”
“毕竟列车运行的环形轨道,就是神罗搭建的秩序。”他微笑道。
“……”
她收回目光,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目光再度划过对方崭新的工牌。
“你来找我做什么?”
刚才在宝条的总控室里她就注意到了。
事态的发展果然和前世不一样。她离开数月,艾利欧姆已经再度升职,从工牌上的职级来看,宝条已经给他开放了单独带组的权限。如今也算是部门的中层管理。
“劝你及时回头。”男人的嘴角挂起虚伪的笑容,双手撑在下巴下面,身体微微前倾着。
目光对视上的一瞬,他再度瞟了一眼窗外。
被她用指腹划出的那道弧线上,水珠凝聚。融成团的水珠顺着光洁的玻璃窗面往下蜿蜒,拉出好几条细长的水痕。
乍眼看去,就像直穿过环城轨道的高速公路似的。
“出于友情,我可以温馨提醒一句。瑞雯已经死了,尼布尔实验室里的研究也收尾了,博士最近开了新的研究项目。达茜,和宝条博士对立可不是明智之举。”艾利欧姆意味深长道。
可没等她从那庞大的信息量中反应过来,他又伸手在那玻璃窗上划了一道。笔直的长线如箭矢般从圆弧中央穿过,说不出是更似公路还是什么。
……她更愿相信那是冲破头衔尾命运的公路。
“那是只有少数人能到达的未来。”他说,“而我们都坐在这。就跟那些坐在环市列车上的人一样。”
“逃不掉的。”
她没有接话。
列车从第零区的车站出发,环绕着神罗大厦,在米德加的圆盘上行驶一圈,满载着疲惫的身躯,又回到第零区的车站里。
再往外一点,高速公路本应连接着连绵的山峦和广阔的旷野,可此刻前路都被浓雾和云层遮挡住,什么都看不真切。
等浓雾淡去,云层散开,公路延伸过去的地方,会有她想要的风景吗?
“别选错路了。”艾利欧姆说,“以及,奉劝你一句,最近可别到处乱跑。”
“……现在世道可不太平。”他看着她的眼睛,近乎一字一顿。
……
青年离去之后,她仍在看着窗外。
米德加的天空永远阴云密布,从高处往下俯瞰,庞大的钢铁城市映出黑沉沉的冷。铁黑色块构成的城市框架上,隐隐夹杂着铁锈的赭红和涂漆的幽绿,在纤薄的光线下显得阴悒无比。
光线惨白如纸,公路模糊不清。层涌的雾气后方,高速铁路穿过环形铁轨,不同的车辆背道而驰,各有各的目的地。
人潮来复散,等到下班时间将至,她才等到荷兰德。
“社长并没有答应我们全部的诉求。”荷兰德语气沉沉,神色令人捉摸不透。
独立的实验空间、人手、金钱、自主权、以及……总裁的信任,这些都是她和荷兰德目前迫切需要的东西。
“那他批准了什么?”她问道。
“一定程度的自主权。”他强调了前四个字,而后重重地放下水杯,杯底碰撞桌面发出一声咚响,让她忍不住蹙起眉毛,“社长批准了魔晶石的量产项目。”
“但他只给我们拨了一间实验室。”
也就是说,实验设备、空间、环境、和协同帮忙的其余人员,都不适宜他们在神罗大厦内部开展G计划的研究。
那间实验室只能用来做人体解剖和魔晄结晶,如何掩人耳目地实现他们的目的,会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但她不相信荷兰德会没有别的实验场所。
于是她说:“只是短期的争权失败而已,我们和宝条的斗争才刚开始。你别的实验室在哪?”
荷兰德面色微变,脸上筋肉抽搐,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过了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说:“……在五号魔晄炉下方。”
他补充:“那是我专门用来进行G计划试验的。”
所以,如无意外的话,那里将是未来一段时间他们加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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