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离开五号魔晄炉时,天色已近黄昏。
瑰丽的橘红铺了大半边天,像是装有糖浆的玻璃瓶不慎倾倒,流动的糖液缓缓晕染天空的幕布,泛开鱼鳞状的波纹,逐着西沉的红日流向天幕彼方。
四周的街景熟悉又陌生,壮美的火烧云下,钢铁重新搭建成她记忆里的模样。可时隔数月重回此处,她的心底却似乎泛起了些别样的情绪。
……她不知道该怎么辨别这种情绪,只知道举目所见所有事物,似乎都能在心湖中掀起波澜。
这种感觉,好奇怪。
是因为归属感吗?
……可她对米德加,能有什么归属感呢?
积攒的情绪宛如落雪,最初只是轻飘飘的,比羽毛更难显出重量,亦比春风更难捕捉。可还未等人观察清楚,这些雪花就会像滴水穿石一样,水流会悄无声息地在岩石上蚀出印痕,落雪也会悄无声息地堆积成厚厚一层。
倘若用手指拨开雪粒,她能从积雪之下寻觅到那种归属感的来源吗?
不,没必要了。
答案早就写在心里了。
现在是1999年秋,她这辈子“初见”萨菲罗斯的整一年后。她站在第五区的街道上,沉默半晌,选择给那个熟悉的号码拨去电话。
几乎是刚响铃,电话就接通了。
“在哪?”1st低沉的嗓音透过话筒传来,一如既往的简单又直接。
躁动不安的心忽然就定了。
“我在……啊。”她下意识开口,而后悬崖勒马,转向另一个话题,“糖吃了吗?”
白天在神罗大厦一楼的时候,她往萨菲罗斯的手心里塞了一颗糖。仔细听,此刻她的话音里还含着几分笑意。
萨菲罗斯没有立刻回答。
她不知道是否是幻听,耳边传来了一道很轻的气声,似乎是一声“啧”。
……大概率是她听错了?这道啧声听上去很不“萨菲罗斯”。可她的新手机还是军方特供的,没理由会出现多余的噪音啊。
一弯弦月缓缓浮现云端,钢铁城市里的夜灯依次开启,不多时便在朦胧的荧雾中散发出同频的银色清辉,天空转瞬由红变蓝。她刻意多等了一会儿,但没等到萨菲罗斯的下一句话。
“那看来是没吃了,好可惜。”
“……我已经不是要吃糖的年纪了。”
“吃糖和年纪有什么关系?”她反驳道,“真要说年纪的话,我也就比你小两岁。”
“但你的身体并不健康。”特种兵的话音不疾不徐,“有资料证明,食用糖果有助于缓解低血糖的症状。”
“那我也有资料证明,糖果里的甜味能够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从而让人产生幸福感——幸福感可是每个人生活的刚需。”
话音落下后,她和萨菲罗斯都没忍住笑了。一掌大小的手机里传来清浅的气声,比他呼吸时的力道要重一些。
“那么,”萨菲罗斯开口,“为什么你的糖是酸的?”
“啊……”
她敢保证,她绝对在萨菲罗斯的声音里听出了近似于促狭的情绪。
意识到这种情绪算是打趣的一种后,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嘴角就扬起了难以遏制的弧度。身旁建筑物的玻璃窗上,鲜明地映出跃至她眼角的笑意。
“……你吃啦?”
再次开口问过去时,她的声音轻得几乎算是气声。
四周街道静谧,晚风安稳悄静。隔了一会儿,萨菲罗斯才慢慢回应:“嗯。”
“所以为什么?”他又追问。
“因为……”
她动了动喉咙,嗓道里好像涌上了说不出的热意。她转过头,看向一旁。
路边是几间杂货店,与这座城市冰冷压抑的基调不同,第五区街边的商铺有着其他地方没有的色彩。
钢材打造的框架上被喷满艳丽的彩漆,透过光洁明亮的玻璃窗,能够看到橱窗上摆着整整齐齐的玻璃糖罐。
五颜六色的糖果圆滚滚的,宛如缩小版的星球。夏季的米德加闷热无比,魔晄提供的电力又足以转化为冷气。糖球凝了又化,化了又凝。
其中最显眼的那个罐子里,柠檬的黄色、青苹果的浅绿、蜜桃的粉、薄荷的蓝,不同颜色的糖块紧紧凝结在一起,最后竟然纠缠成难分彼此的模样。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了,竟然从那糖块中品出了几分酸涩的甜蜜。
指尖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一颗糖果,镭射糖纸的包装和早上她给萨菲罗斯的那枚如出一辙,在路灯下折射出美丽的虹光。拨开糖纸,她将那颗黄澄澄的糖粒抵入唇间,抿了抿,丝丝缕缕的酸甜霎时从舌尖蔓延开来。
她说:“因为那颗糖本来就是酸的呀。”
“嗯?”
“在公司一楼的萨菲。”她顿了顿,“在短信里因为被拒绝而表现出不满的萨菲。”
——还有之前给她扣上那枚银手镯时的萨菲罗斯,此时此刻在电话里询问她在哪里的萨菲罗斯。
“看起来就好酸哦。”她笑道。
话筒对面的声音微微变调,颤抖的呼吸里,仿佛染上了一丝很浅的笑意。
“有吗?”萨菲罗斯问道。
开口之后,那缕笑意更加明显了。哪怕他现在不在她面前,她也能想象出来此刻握着手机的神罗将军是什么神态。
大概是微微侧着头,眉宇舒展,虽然眼睛不会因为笑意眯起,但是那双漂亮的碧眸中,肯定会像水光潋滟的湖泊一样,泛起丝丝涟漪吧。
说不准他的嘴角也挂着和她嘴角一样的弧度呢。
“没有吗?”她反问道。
“所以你现在在哪?”
“回家路上,第五区这边。”
萨菲罗斯诡异地沉默了半晌。
没听到回复,她感到有些不对劲,“怎么了?”
“……你先回去了?”
“唔?不是。”她说,“你懂的,科学部门内部纠纷。下班后我就和荷兰德来这边了,他在这有个实验室。”
“怎么了,需要我回来找你吗?”她问道。
“……不用。”
话虽如此,她却隐隐感到萨菲罗斯情绪不对劲。沉默下来后,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耳边只剩细微的呼吸声,以及不远处魔晄炉发出的沉闷躁鸣,让人煎熬难耐。
她抿了抿唇,正打算追问,但萨菲罗斯先开口了:“你不是说等晚上见吗?”
她猛地转身。
视野尽头,雾气缭绕。铁灰色的神罗大厦高耸入云,森冷的建筑之上,仍有几点白色如星尘闪烁,在雾蒙蒙的米德加里晕出朦胧的光辉。
胸口忽然变得好烫,心脏在身体里隆隆作响。她捏着手机,怔怔地看着神罗未熄的那几盏灯光,感觉心脏里好像汹涌着滚烫的岩浆,快要满溢出来了。
——因为早上的那条短信,萨菲罗斯,好像,一直在等她。
喉咙变得好紧、好紧,紧得她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
“达索琳?”
“我……”她先是张了张唇,然后破碎的音节在唇中断掉。在原地静立许久,她才听到自己又轻轻地喊了一声:“……萨菲。”
“嗯。”
过了两秒,他又说道:“我在。”
“你在等我。”她用着肯定的语气。
“是,”这一次没有任何的停顿,萨菲罗斯说,“我在等你。”
“……已经四个多月了。”
自火箭村一别,他们已经有四个多月没见了。
几乎像是被烫到一般,她的手掌不自觉地抽搐了下,指节发紧发白。汹涌的情绪骤然间如洪水涌上,顺着细细的血管挤进心脏,将心脏挤裂成肿胀滴汁的红石榴。她感觉自己要死了,胸口堵得发疼。
——「已经四个多月了。」
这句话就好像一句晦涩的咒语,翻译过来就是:
「我已经想了你四个月了。」
喉中溢出一道支离破碎的喘声,她几乎能哭出来。
……萨菲罗斯是什么性格?
至少在此时此刻,直到他知道身世之前,萨菲罗斯的情绪都很内敛。神罗教会他许多,包括强大的战斗技巧、敏锐的军事直觉、渊博的古今知识、还有利落的决断手腕。
但其中绝对不包括,社交方式和表达方式。
他在人际交往上很内敛,在情感诉求的表达上也很内敛。
「我也想要」会说成「你们安排就好」,「我不愿意」会被他扭转为「没有大碍」。他会接受他人安排,即使那些安排与他意愿相悖,一直到触及他的底线之前,萨菲罗斯表现出来的都是温和隐忍的一面。
在人与人的相处中,他擅长等待,也擅长忍耐,最习惯做的事,莫过于在冷淡的外表下,用偶尔流露出真实情绪的目光,表达出自己的喜好和愿望。
可他现在却在用几乎直白**的言语和她说:「我很想你。」
“……”
她抬起头,望向神罗大厦的腰部。她的夜视能力欠佳,目光也做不到如量尺一般精确,无法跨越遥远的距离分辨出神罗大厦的49层在哪,但她有一种直觉。
电话对面的那个人,现在或许也走到了窗前,隔着飘渺的云层和萦绕不散的浓雾,把目光投向第五区的位置。
……他们的目光,会在虚空中相触吗?
她不知道。
但她也想他。
好想、好想他。
澄黄的糖粒在口腔融化,味道酸涩甜蜜。她动了动喉咙,努力咽下那股几乎能将她烫化的热意,艰难地开口问道:“那……你要过来吗?”
“我的意思是……”她垂下眼,嗓音变得艰涩至极,古怪得像在含着什么奇异的东西,“不是第五区。”
“……达索琳?”
电话对面的嗓音里,有一种被惊到的恍然。
温柔的晚风拂过街巷,捎来杂货店里融化的糖果清香。她彻底闭上双眼,轻轻地吸了口气。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将语速放得很慢很慢。
“萨菲罗斯。”
这一次,她喊的是他的全名。
“要不要去我那?”她说,“我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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