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拢了拢大衣领子,坐电梯进了华盛顶层经理的办公室:“有消息么?”
经理很是恭敬:“少爷,西洋那边早就乱了套了,还是联系不到,只能等着了。”
“行吧,有消息了马上通知我,辛苦了!”赵启拍了拍经理的肩膀,也不多留,下了楼又去了冯记酒家。
洋人那动荡不断,小姑姑肯定得想尽办法把她送回来,她走的时候才六岁,也不知道回来颂城还记不记得道儿,只能广撒网了。
“呦,爷,今儿个还要鸭子?”冯记的店小二可是记住这位大晚上买鸭子千金换消息的爷了。
“今天不吃鸭子,我问的人,有消息么?”
“还没呢,这段时间外来的人都是流民,南来的北往的都有,您要找的那从西洋回来的姑娘可未必会到我们这种小店啊。”
赵启叹了口气,这事也急不得,只能靠着运气慢慢等了。
“行,您先忙,我改天再来。”
“要不您留个地址电话什么的,也方便我们通知您。”店小二说。
这地方有钱就能买到消息,来买消息的人也能被当成消息卖出去,无论是赵家还是军统都不合适。“不了,我五天后再来。
“哎对了,这附近有卖糖葫芦的么?”
赵启买了支糖葫芦,又揣了包山楂糖丸子回了飞云醉。
上午场的戏已经散了,赵启刚上了三楼就听见秦昭被乔知赶了出来。
“你不吃上药怎么好啊?明天让他们看笑话么!”秦昭向屋里喊到。
“哎呀不吃!”
秦昭无奈,刚转过头就看见了赵启向他走来。
“咋了这是……”赵启问。
“药苦,他不吃。”秦昭愁着挠挠脑袋。
赵启抬了抬手里的纸包:“我买了山楂糖丸子。”
“你来你来。”秦昭赶紧把手里的药包塞给他,正想火速溜之大吉,走之前又添了一句,“刚刚周家派人来说船已经到苏湖了,明早周泠就会带人去找胡仁讨说法。”
“好,麻烦了。”赵启点头道谢。
他把药包和吃的都倒腾到左手上,空出右手来敲了敲门。
屋里闷闷地传来了一声:“哎呀我说了不吃!”
“是我,我出去给你买吃的了。”赵启隔着门对里面喊到。
过了半晌,乔知犹豫地给赵启开了门。
赵启神神秘秘地反手从背后摸了半天,猛得掏出来一串红红的大山楂:“看!糖葫芦!”
乔知愣了一下,眼睛盯着那晶莹的糖稀眨了眨,伸出手去接过了那串糖葫芦。
“我还买了山楂糖丸子,解苦的。”
他还记得今早见乔知吞个药粉苦得五官皱在一起的模样,他舍不得他如此遭罪。
“你当我小孩呢!”乔知气得咬掉了一颗山楂,嚼得糖稀咯嘣咯嘣地响。
“那你就把药吃了。”赵启把攥在手心里的纸药包递给他。
乔知硬着头皮接过了药包,慢吞吞地吃完了糖葫芦,又给自己凉好了温水,拆开纸包,看了看那白花花的药面子,猛得吞了下口水,问道:“山楂丸子呢?给我……”
赵启坐在旁边拆开了包装:“你吃完药我接着给你。”
乔知一手拿药一手拿水,深吸一口气,迅速地把药和水吞了,又补了一碗水:“糖……”
他刚张开嘴,赵启捏着个糖丸子就塞进了他唇齿间。酸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渐渐占据了药物的苦涩,他又伸手去抓了几颗塞到了嘴里。
“甜吗!”赵启兴奋地问道。这山楂糖丸子是将煮熟的山楂捣碎了团成丸子又裹了层白砂糖做的,能放些时候,他打算多给乔知备点。
“还行吧……”乔知含糊地答。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乔知灌下一杯水,冲了冲嘴里的甜味。算算时候,那船也该到地方了,他总不能整天待在这里净做些不正经的事。
“这就赶我走啊……乔无文,你这也太狠了,你自己瞅瞅。”说着赵启就扯开自己的领子,把脖子伸过去,让乔知去看早晨他自己挠出来的红印子。“也没谁这么会伺候人了吧?三爷考虑一下,把我买了,以后给您端茶倒水呗。”
乔知也不知道这人脑子怎么突然又灵光了,嘴还挺能叭叭,只觉得是他忙里忙外照顾自己了一上午,自己这番话说得着实是委屈了他:“行……你愿住就住吧……但是赵家少爷我可买不起……”
殊不知,这本就是赵启最没出息,在心里念叨了千万遍的的愿望。
下午四五点钟,今年的第一场雨来了,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到第二天早晨还没停。这天是清明,这雨倒挺符意境,悄无声息地冲刷出新绿,送走过往的尘埃。
清明,晏城乔氏是要祭祖的。随乔岸迁入颂城的全部乔家人都要到衍江岸边眺望北方的故乡,向老祖宗们谢罪,请求宽恕和保佑。
乔知身上的病痛还未完全消去,但他这天起得很早,身着玄色长袍,将头发半束起,右手拇指上还戴着一块白玉扳指。
“这雨下得太久,土地都要泡软了,马车估计过不去西郊林子,拉车的也不愿意接。”秦昭说。
“给周泠打电话借车,我们开车过去。”乔知透过窗子去看外边乌蒙蒙的天空,那雨砸到玻璃窗上让他的视线瞬间模糊。雨拍的不是窗子,是他锁住了的乔家的那扇门,带着各种狂笑嘶吼揶揄,一拨又一拨地往乔知耳朵眼里钻,让他直犯恶心。
“少爷,周家当家的说,她手下的三辆小洋车,一辆前几天撞废了,另一辆陷在泥里现在还没拖出来,还一辆她自己今天也要用。爱莫能助。”
赵启下了楼梯,见这两人都穿了一身黑,不禁止步问道:“你俩这是?”
“祭祖。”
乔知扭头看了看赵启,迟疑一会儿后问道:“你,有车么?”
半个时辰后,赵启从赵家提了车,载着乔知和秦昭平稳地穿过了全是泥巴的西郊林子。今早有不少车在这里出了事故,路两边有许多报废的车辆和撑着伞等待支援的老爷夫人们。
“技术不错。”乔知语气平淡地夸道。
“在西洋那几年都是开越野满山头凹地撞,这驾驶环境算是不错的了。”赵启说。
他又试着问道:“飞云醉应该不缺买辆车的钱吧?”
乔知解释道:“颂城里的车一共就这么些,一上了牌子就太容易被确认追踪了。”
赵启点了点头。
秦昭问:“子兴,你当初为什么要转去军学院啊?那得多苦啊。”
赵启入神想了片刻:“国破城荒,流离失所,在这乱世之中,到处都是求不到一砖一米的人,我去学来那些花架子又有什么用呢?单靠赵家那几间小铺子,靠颂城这座小城市,何时才能盼到真正的安宁啊。”
他从后视镜中对上了乔知的目光,两人心里各装着自己沉甸甸的东西。
乔知先低了眼,翻开了手中的账本。
“哎,这不是你前几天算的那本账么?”
乔知没理他。赵启想,这应该是烧给乔家祖宗的吧,算是汇报这一年来的工作,可真厚。
车向西北驶出了颂城,周围视野渐渐开阔,风和雨也大了起来。衍江在这片土地上生息了千万年,在下游形成了一段地上河,两岸筑起了千里长堤,拼命将滚滚江水围起来送入海中。
两岸的人对这条江的感情很是复杂,衍江提供了生活生产用水,沟通东西商贸,也阻隔了毛子向南侵略。但同时衍江雨季多发爆洪,一旦冲破堤坝,就是毁天灭地式的灾难。
赵启将车停在了长堤外的路边,刚一熄火,后座上的乔知睁开了眼睛。他整了整衣服说道:“你在车上等着。
“阿昭。”
副驾驶上的秦昭推开车门,迎着风打开一把纯黑的伞,走到后车门接出了乔知。
“等等!”
赵启冒着雨跑了出来,塞给乔知一个纸包:“你病还没好,早晨也没吃饭。”
乔知捏了捏,是两颗山楂丸子。他那有些苍白的嘴唇稍微动了一下,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将那纸包紧紧攥在手中,向大堤上另一堆黑压压的伞走去了。
人好像不自觉间就硬要和自己在乎的人和事扯上点关系,甚至是没事找事,不过是害怕“我在乎的与我无关”罢了。
赵启扭头,看着乔知的背影:“什么时候,我也能站在他旁边撑起一把大伞,这些风啊雨的,都沾不到他身上。”
堤上风很大,今年还带了雨,焚香自然不可能顺利,还没烧到一半就灭了,但底下没人敢说这是不祥之兆。
乔知站在最前头,眯着眼望着前头一片灰。香烟是灰的,衍江水是灰的,天空也是灰的。祭祖仪式年年简化,他身后的这帮人啊,有几个是真的来缅怀先祖的,不过都是觊觎他手里的账本罢了。
这账本里记录着乔家立业至今人口和资产的变动情况,事无巨细,皆由族长亲笔记录。当年乔岸去世乔知年幼,留在北岸的乔崇成了族长,可账本随乔岸南下,终究是回不到乔崇手中,到了乔知这里,已经记到倒数第二页了。
他那有名无权的二叔啊,就今年这个天气,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来抢账本了。
乔知看着天上的厚云冷笑一声,他转身向各位亲人送去亲切问候的眼神:“诸位叔伯当年随我父南下背井离乡,我二叔留守晏城忍辱负重,南城北岸,皆是我乔家的好儿郎!无文年少位卑,十之有二传授家册,每每心忧惭愧,在这衍江岸旁远望家乡。无文自知难比先父功业,然各位叔伯寄予大任,为隔了这滚滚江水的归乡情,为这些未拜祭过祖祠的孩子们,为我乔氏之复兴,我乔无文舍了此身亦无怨!”
风由北向南吹去,挟着乔知的声音落入赵启的耳朵里。赵启总觉得,那不是乔知。
乔知的声音永远都是毫不在意,有时又嘲讽扎人的,你看他坐那喝茶,站那赏花,都是逍遥仙。病着了又是个黏人撒娇的小奶猫。可眼前这位,肃穆端庄,中气十足,一呼百应。
一个人处在不同的交往环境中真的能有如此大的区别么?
赵启见了这么多个乔知,竟有些迷茫,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赵启一时分辨不出。但他知道,今天这位是刀架在脖子上推上去的,底下净是扒皮拆骨饮血的蛀虫,乔知哪会为了这帮人当大善人!
远处的集会还未结束,乔知一边翻着那账本一边和周围人交谈,赵启没听清说的什么。只见乔知顿了一下,合了账本,盯着眼前那人不动了。那人擦着冷汗,不敢再多说。
“五叔,是谁,同意乔延回晏城了。”
周围人见乔知待发火,纷纷低了头不敢说话。
被称为五叔的人是乔知的一个表叔,当初是他的老父亲坚持跟着乔岸南下,后来老人死了,他就只能附着乔知混吃混喝。幸好有个儿子乔延还能干些事情,乔知甚至将南岸仅存的产业全交与乔延打理。
五叔眼珠转了几转,答到:“这孩子没出息,对那位定了娃娃亲的实在是念得紧,瞒着我和他母亲就回了晏城。等他回来了,无文呐,一定让阿延向你赔罪。”
乔延还要长乔知几岁,可在掌权者面前,别说他,就是他老子也得低眉顺眼的。
“哼,回来,他还回得来么?”
乔知的脸色很不好,仿佛对这件事非常生气。可偏有个不怕死的,笑得满脸的褶子都挤到了一起,想在这节骨眼上把乔延手里的东西抢过来:“无文呐,你看你表弟也到了年纪为咱家做些事情了,阿延没回来之前,要不就让他试试?”
乔知没理他,他转头走回到秦昭旁边,贴到秦昭的耳边吩咐了几句,便草草地要离开:“各位叔伯,无文有些紧急私事要处理,接下来的具体事宜我会让阿昭详细告知。告辞。”
说完,也不管那些老头子什么反应,便冒着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乔知挟着半卷烟云细雨缓缓地向赵启走来,赵启有些发愣,怎得他自己提前回来了?便连忙拿了伞跑出几步去接他过来。
走近一看,乔知的头发被雨打湿,像水蛇一般在额头双颊处蜿蜒,本就气色不好的脸在玄色长衫的衬托下更加苍白。
“没事吧?”赵启问道。
还不及他去搀扶乔知,乔知已经猛得抓住了他的胳膊,乔知的手一直在颤,他粗喘了几口气说道:“走,回车上。”
赵启上手一摸,他又发烧了,赶紧扶着乔知回了车上。
“非得这么在乎形象做什么?你都病成这样了,多穿点衣服不行?”赵启气个半死。
“车……开出去两里,藏好……等阿昭……”
乔知烧得都有些迷迷糊糊的,硬是撑到现在才开始双颊发红,语无伦次。
赵启听他的,开着车缓慢地驶了一段路,还不停地从后视镜里看乔知,生怕来个刹车坑洼的就磕到他。
看着距离差不多了,赵启把车停到了一片林子里,下车从后备箱里拽出了一张毯子,一壶热水,一方毛巾,一个瓷杯,甚至还有茶叶。他打开后车门给乔知裹上毯子,冲了茶,又拿着毛巾给他擦去身上的雨水。
乔知领子处早已湿透了,湿漉漉的贴在脖子上,头发上的水也顺着往胸口后背上淋。赵启给他解了扣子,见那水珠顺着玉颈子划到锁骨也没心思多想,赶紧拿毛巾蘸去,又去擦乔知的头发。
“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乔知半眯着眼,瞧着忙前忙后的赵启。
“有备无患。谁知道还真患了……”赵启低着头继续搓着乔知的头发,乔知倒是没工夫跟他计较这样擦头发损伤发质了。
赵启拿过白瓷杯,又从兜里掏出了药包拆开:“张嘴。”
乔知抬头看看他,不忘记赶紧把攥在手里的两颗糖丸子拿出来准备好。
“今早出门急,我随便抓了把茶叶就来了,不比你那茉莉,别嫌弃,好歹有点茶叶味儿。”
乔知双手捧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热茶。
一杯热茶下肚,乔知抓紧了毯子又陷入了昏睡,却总是睡不安稳,双眉紧蹙,鼻尖一个劲冒冷汗。赵启也赶紧坐到了后排,让乔知枕在他的腿上,双臂紧紧地环着乔知。
感受到热源,乔知也不自觉地往赵启身边靠,终于安分了。
“不是……细雪……”乔知小声梦呓到。
“什么?”赵启弯腰贴近了乔知,听清了他的话。
“就是松枝压细雪,不是细雪压松枝。”
赵启直起腰来,听见外面雨滴打得叶子啪啦作响,好像明白了写在冬品坛子上的这句诗。
躺在地上无忧无虑的人看着的是细雪压在松枝之上,可细雪保佑了松枝,细雪又得到了什么呢?
松枝是乔家人,细雪是他乔无文呐。
“咱不做细雪,咱做一滴清露,好不好?”
赵启趴在乔知耳边轻轻说道。
三爷,有这么温柔贤淑会照顾人的赵启,赶紧娶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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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清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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