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疗室里只剩下仪器细微的嗡鸣声和余茉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陈稳的动作确实如他承诺的那样，精准而轻柔。口镜和探针的触碰带来的更多是心理上的恐惧，而非生理上的剧痛。

但他越是专业冷静，余茉心里就越是酸涩难当。

她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稳定，他呼吸的平稳，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丝极淡的、熟悉的、却属于过去的气息。

这一切都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此刻正在为她治疗的人，是谁。

眼泪又开始不争气地往外涌，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这种近乎残忍的靠近和无法言说的距离感。

“是这颗？”他的声音突然响起，冷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探针的尖端极轻地点在一颗后槽牙的某个位置。

“唔……嗯……”余茉含糊地应着，不敢睁眼，攥着他衣角的手心全是汗。

“龋齿，有点深，近髓了。”他言简意赅地做出诊断，收回器械“需要拍个片看看具体情况，可能要做根管治疗。”

根管治疗……听到这四个字，余茉眼前一黑，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她甚至能感觉到电钻在脑子里嗡嗡作响的幻听。

“今天……今天就要做吗？”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问。

“先拍片。”陈稳直起身，走到电脑前开始操作，“看你怕成这样，今天先开点药消炎止痛，预约下次治疗时间。”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个最普通的病例。

余茉稍微松了口气，但一想到“下次”，心又提了起来。下次……还要面对他吗？

拍片的过程很快，她像个木偶一样听从指令。等到终于可以坐起来时，她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攥得发麻的手，他的白大褂衣角已经被她捏得皱巴巴，甚至有些潮湿。

陈稳看着电脑上的牙片，专注地分析着，侧脸线条冷峻，他快速敲击键盘，打印处方和病历。

“炎症有点重，先吃三天消炎药和止痛药。预约后天下午三点，可以吗？”他撕下处方单，递给她，目光公事性地扫过她的脸，并未多做停留。

余茉低着头，不敢看他，胡乱地接过单子，声音细若蚊蝇：“……嗯。”

“去一楼药房取药，缴费处预约时间。”他交代着流程，声音平稳无波。

“谢谢……医生。”余茉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跳下治疗椅，抓起自己的包，看也不敢再看他一眼，低着头就往外冲，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门“咔哒”一声被她打开又关上。

诊疗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低微的运行声。

陈稳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作，他低头，看着自己白大褂上那片被攥得皱褶、甚至还有些湿痕的衣角，目光深沉难辨。

他缓缓抬起刚才被她紧紧攥住的那只手，戴着无菌手套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份剧烈的颤抖和冰冷的湿意。

护目镜和口罩掩盖了他所有的表情。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像是要甩掉什么不该有的情绪一般，猛地转身，走到洗手池边，开始一丝不苟地、用力地清洗双手。

水流哗哗作响。

仿佛要冲刷掉的，不止是细菌。

还有某些，不该再泛起涟漪的东西。

而门外，余茉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跳得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手里的处方单被她捏得变了形。

兜兜转转四年。以为早已尘封的过往，却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再次横亘在她面前。

而她和他，一个狼狈逃窜，一个冷静疏离。

仿佛那四年，真的只是一场模糊的梦。

余茉几乎是魂不守舍地冲回了合租公寓，砰地一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心脏依旧狂跳不止，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手里的处方单被捏得皱皱巴巴，沾满了手心的冷汗。

姜齐月和虞景佳听到动静，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她这副失魂落魄、脸色惨白的样子，都吓了一跳。

“茉茉？怎么了？看个牙怎么看成这样了？医生很可怕吗？”虞景佳赶紧蹲下身担心地问。

姜齐月也皱起眉：“是不是特别疼？还是遇到庸医了？”

余茉抬起头，眼神空洞，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是他。”

“谁？”虞景佳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个医生……是陈稳。”余茉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颗炸雷扔在了两人中间。

虞景佳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我……我靠？！不会吧？！这么巧？！你确定？！”

姜齐月虽然对那段过往知之不详，但看两人反应也猜到了七八分，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确定……”余茉把脸埋进膝盖里，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那双眼睛……我怎么会认不得……”

即使隔着护目镜，即使他全程冷漠疏离，公事公办，可那双眼睛的轮廓，那眼神里偶尔泄露出的、极其细微的、被她刻意忽略的熟悉感……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只是当时被巨大的恐惧淹没，不敢深想，自欺欺人罢了。

现在冷静下来，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无限放大，清晰得可怕。

是他。真的是他。

“那……那他认出你了吗？”虞景佳紧张地问。

余茉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好像……没什么反应……就完全像对待一个普通病人一样……”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委屈和自嘲。

“也可能……早就忘了我是谁了吧……”

毕竟，他当年说过那么决绝的话。毕竟，四年过去了。毕竟，他那样的人……

“不可能！”虞景佳立刻反驳。

“我哥他……”她话说一半，猛地刹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余茉，没再说下去。

她想起这几年陈稳越发冰冷的性子和他对那段过往绝口不提的态度，心里也没底。

姜齐月比较冷静，她扶起余茉坐到沙发上，给她倒了杯热水：“先别自己吓自己。就算是他，又怎么样？他是医生，你是病人，仅此而已。后天我陪你去，要是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就换一家医院，换一个医生。”

“对！换医生！”虞景佳连忙附和“京北好牙医多的是！不受这个气！”

余茉捧着温热的水杯，指尖却依旧冰凉。她看着水面晃动的波纹，心里乱成一团麻。

换医生吗？可是……她的牙还在疼。而且，那是她挂了号等了很久才排到的专家号……

更重要的是……她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竟然可耻地冒出一丝……舍不得？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被她狠狠掐灭。她真是疯了！当年被他那样羞辱、厌恶地推开，现在难道还要凑上去自取其辱吗？

可是……他今天的动作，好像……真的很轻。他还给她递了水……虽然没说什么安慰的话，但好像……也没有真的很凶……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她心里疯狂拉扯，让她无所适从。

“让我……想想……”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声音充满了挣扎和无力。

虞景佳和姜齐月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陪着她。

公寓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余茉的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诊疗室里的每一帧画面——他戴着口罩的脸，他沉稳的声音，他偶尔停顿的手指，还有自己没出息地攥着他衣角哭泣的丢人模样……

“那个眼睛，我怎么会认不得……”

她喃喃自语，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杂在一起，最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苦涩和茫然。

四年后的重逢，竟然如此狼狈，如此……不堪。

私立口腔医院的VIP诊室隔音极好，白日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在外。

陈稳换下了白大褂，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便装，靠在办公桌边，指间夹着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微微晃动。

手机响起，屏幕上跳动着“陈序东”的名字。他划开接听，语气平淡：“喂。”

“哥，明天下午回家吗？妈念叨你好几天了。”电话那头传来陈序东清爽又带着点懒散的声音。

陈稳的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听不出情绪：“不回。”

“哟？”陈序东似乎有些意外，“怎么了哥？明天不是你轮休吗？又有手术？”

“不是。”陈稳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他顿了顿，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又像是随口找了个借口。

“有事。约了重要的客人。”

电话那头的陈序东沉默了两秒，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最终没多问，只是笑了笑：“行吧，大忙人。那我跟妈说一声。挂了。”

“嗯。”

通话结束，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陈稳没什么表情却显得格外冷硬的侧脸。

他将杯中剩余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躁动。

重要的客人？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哪有什么重要的客人。他只不过是……下意识地，为自己后天下午三点那个无法推脱的预约，找了一个拙劣的借口。

明明……不该再接近她的。

这四年，他用了极大的自制力，将她彻底剥离出自己的世界。

拉黑所有的联系方式，避开所有可能相遇的场合，用高强度的工作和学业填满每一分每一秒，试图将她留下的所有痕迹连根拔起。

他以为自己成功了。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冷漠，更加难以接近，仿佛真的成了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

可今天，当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哭得那么狼狈，那么害怕，甚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住他的衣角时，他才知道，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那道他亲手筑起的、看似坚固的冰墙，在她眼泪落下的瞬间，不堪一击地土崩瓦解。

四年。整整四年。他没有一刻不在想她。

恨她的欺骗和隐瞒，恨她的狠心推开，更恨自己……时至今日，竟然还会因为她一个眼神、一滴眼泪就方寸大乱。

今天在诊室里，他几乎是耗尽了毕生的专业素养和自制力，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冷静和疏离。

天知道当他看到她吓得蹲在地上哭的时候，有多想把她拉起来；当她的手紧紧攥住他衣角时，他需要多用力才能克制住不去回握。

他烦躁地又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的冰块慢慢融化。

后天下午三点。她还会来吗？

以他对她那胆小性格的了解，她大概率会吓得逃跑，会找各种借口推脱，甚至宁愿忍着牙疼也不会再来见他第二面。

这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从此再次陌路，各自安好。

可为什么……想到这里，心口会传来如此清晰的、尖锐的刺痛感？

他闭上眼，仰头将第二杯酒灌了下去。酒精烧灼着胃，却暖不了那颗沉寂了四年、只因她出现便再次掀起惊涛骇浪的心。

明明不该的。可偏偏……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