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无数满含揣测的目光都烟消云散。有时候,受害者无数句的自白都抵不过上位者一句云淡风轻的解释。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权威,而不是权威背后的真相。
“阿嬉,跟我走。”他就站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却又不肯走近,将一只布满薄茧的手掌伸到她面前。
她看着这只手掌,迎上他深潭般的目光。她抿了抿唇,并没有像众人所想那般,受宠若惊地将自己的手递到他的掌中,反而后退一步,盈盈拜下,“妾叩谢侯爷厚爱。”
“只是,妾同许家确有婚约。如今,这桩婚姻既已不作数,按照规矩,还请......”目光落到堂前一脸颓败之色的许云舟身上,她略微顿了顿,又接着道,“还请表哥予封放婚书,往后嫁娶,各自相安。”
是谁的拳头紧握,指节泛白。青梅竹马,许云舟常常想,虞嬉是爱他的。
她小的时候,就生得了一副好容貌。他爱她的模样,即便她不说话,往哪儿一站,也能让他心神摇曳。那时许父初任云中府尹,城中富贾望族无一不偕家眷前往拜谒,尚在襁褓中的她引得妇人们争相逗弄。
那时他抱着她,摸着她白嫩的脸蛋儿,一口一个妹妹。
母亲说,“这么漂亮的妹妹,舟儿想不想要?”
“想。”他抱着她,脆生生地回答。
如此,两家就莫名其妙地结了缘。在那之后,他三天两头地朝虞府跑。从乖巧的襁褓婴儿,到亭亭玉立的少女;从总角到弱冠,他和她走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
其实早就知道,她并不爱他。
在云中城里,他也算是无数女子的梦中情人。家世好,人也俊。也总有些女子送他玉佩,荷包,或者腰带这些物件。
平日里他也就看一眼,然后不屑一顾地吩咐下人拿去扔掉,直到后来他正儿八经地挑了个绣工不错的荷包堂而皇之地挂在腰间,到她面前高调地炫耀了一番。她却没有半分生气或是恼怒,反而饶有兴趣地研究起来,“表哥,你这个荷包是那个姑娘绣给你的?好生精致。”
他顿时兴致缺缺,一把扯掉荷包攥在手心里扔出窗外,恶狠狠地斥了她一顿,“精致个什么?那里精致了?不过一个俗物。”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意识到,在她的心里,他只是表哥,仅此而已。
不过,即便她不爱他,那又怎样?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是他的,这云中城里,有那个人不知道?
虞嬉的父亲虞员外早年走南闯北,积累下了一定的财富。又是个热心的人,爱结交一些迂腐的读书人。整日把这些人召集在府中,或谈论诗词文学,或谈论朝廷政治。
偏偏上头政策下来,严打一些指点政治的文人。虞员外财大,被人一举报,也就下了大牢。若情节严重者,还得押往京都,由京中三司会审。
虞嬉已然及笄,他拿不准她的心思,外头又不乏有仰慕者虎视眈眈。于是,他心里一热,拿她父亲的安危威胁了她。
如今,她站在这满堂喜色的堂前,身上还穿着大红喜服,向他讨要一封放婚书。
他这才尝到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她其实,比他想象中,更加的绝情。
可是,他再不济,这个突然闯入的男人,又凭什么在她心里能够拥有一席之地?
许云舟想,她不过是恼自己,恼自己逼迫过她。他们两个青梅竹马的感情,岂是旁人三言两语就能更改的?
“表妹。”想通这点,他一扫之前的颓废,反而有了几分底气,“我知道你恼我,你先回去,过几日我亲自送伯父回府,再请媒人三书六礼。外头那些传言,我不信的,我也不在乎的,哪怕你今日被那些人......”
“住口。”一人厉声打断他的话,孟起琛长步一跨,走到虞嬉身旁,伸出长臂将她揽进自己的怀中,然后抬着下巴,睥睨着许云舟,“本侯的夫人同许公子确然是兄妹情深,这些年也多谢许公子的照拂。”
他垂下头,看向怀中微垂的眼眸,低下声音柔声问道,“阿嬉,我们走,嗯?”
先前他和她一步之隔,他说:阿嬉,我们走。那时她退了一步,其实是同他保持距离,划清界限。
现在,他的长臂揽住自己的肩膀,同样的一句话,没了商量的语气,而是决定。
他给过她选择的权利,但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他替她做出了选择。
没错,如今她也只有这一种选择。
她抬起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微微笑道,“好。”
他也回以一笑,布满薄茧的大手将她纤小的手包裹在手心里,对这满堂眼神不屑一顾,将她带离这纷扰的喜堂。
迈出许府门槛,一双手横在她的腿弯,她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他拦腰抱在怀里。陌生的属于男子独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一种好闻的松香。不过这样的距离太近,一时让她无所适从。
她忙一手抵住他的肩膀,稳住自己的身子,双眼躲闪不敢看他,心跳扑通扑通像要飞出去似的。
“林棘。”只听他回头吩咐一声,“拿大氅过来。”
随后,他将她放到自己的那匹马上。这匹马烈的很,她亲眼看见它将林棘从马背上甩了下去,她有些紧张,双腿紧紧得夹住马腹。
那马儿马蹄动了动,她心里一紧,他却轻轻拂了拂马儿的鼻子,马儿顿时安静下来,温顺地不像话。
“侯爷,大氅。”林棘捧着大氅走了过来,他垂着头,看着脚下。
孟其琛接过大氅,抖落开来,披在她的身上,替她把帽子笼住头顶。然后,他翻身上马,长臂从她身后绕到身前。
背后是他宽阔的胸膛,她的心跳的更快了。
“我们去哪儿?”她轻声问。
他低下头,凑到她耳边,轻声回道,“送你回家。”
她一怔,他已经直起身子,扭转马头,朝虞府的方向奔去。
“侯爷。”她攥紧了手中大氅,马儿悠然而过,思量再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说出心里的不情之请,“妾有一件事,想要求侯爷。”
“阿嬉。”他的头低下来,凑到她的耳边,她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动一下手指。
他沉缓的声音落到她的耳畔,“不要用求这个字,你是我的夫人,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末了,他又补充道,“你父亲的事我已然知晓,许晋是个聪明人,他该知道怎么做。”
“谢谢你。”她垂着头,低低地说了句。
其实,他对她而言,还是个陌生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毕竟,她熟知的,是那个话很少的少年。而面前的他,就好像是突然从传说中走出来的英雄,这个她一直以来只能崇拜只能仰望的英雄。
一时无言,他轻轻将她的手指攥在手心里,她下意识的回头,撞上他几分戏弄的眼神。
她抽出手指,心如鹿撞,垂头避开他的灼灼目光。
“你认识的那个少年,他生活在八年之前,阿嬉。”他微微一笑,一手轻轻环住她的腰肢,“现在的这个我,你还不熟悉,我会等你慢慢熟悉我。”
“那时,发生了什么?八年前......”
八年前,孟家军于边城断崖全军覆没,孟家六子孟其琛被生擒。消息传回大周,举国哀鸣。
只不过八年之前,她才八岁。那时发生过什么已没有太大的印象,况且云中偏居一隅消息闭塞,传到云中城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之后了。
“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我会一一说与你听。”他笑着说。
感受到身后之人胸膛的微微震动,她微微偏头,便见他唇角微勾。
他这个人,不冷脸的时候,其实很英俊的。
“怎么了?”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垂眸问。
“你也会笑。”她说,“先前你都是一张冷脸。”
“不一样。”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先前你于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阿嬉,还好,还好那时恰巧是我经过哪儿。”
“不对。”虞嬉脑子里猛然闪过些什么,“怎么就这么凑巧?”
“嗯?”他皱眉,猜到其中有什么隐情,追问,“怎么说。”
“你还记得,几天前......”意识到她和他之间的时间差,她改口道,“几年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房中进的盗贼么?”
“嗯。”他点点头,“多年以前,我曾派人查过,未见虞府有什么人,便以为那只是突然出现的盗贼。”
“不是。”回忆起那贼人出现的种种,虞嬉摇头道,“这人必定是识得你的,我一直不解,他那时口中的‘他’究竟是谁,现在我才明白,这个‘他’指的是你。”
他在朝中固然树敌颇多,有许多人妄图找出他的把柄拿捏他,正因为如此,每一回下江南到云中虞府,无不是轻车简从,绕道而行。他自以为已经把她保护的很好,没想到还是着了别人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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