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阳门西面的侧街人烟稀少,只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掩在堪堪探出头的新月下。迟棠和鱼青竺右手抓握剑鞘,提防着移步过去。走近一些,端坐在摊位前的老者捻须笑道:“鱼娘子,老朽嘉州柳正庭,泺兰柳氏第二十三代传人,论辈分,你还得喊我一声师伯。”
泺兰柳氏,擅长寻龙点穴,鱼青竺在将军暗道的牢房便见过柳氏第二十四代传人柳祁。
至于什么辈分,两家数百年没有往来,对方突如其来的寒暄,鱼青竺虽然内心嗤笑,但也勉强应承,朝他施礼:“师伯。”
柳正庭右手轻抬,示意她坐下扳谈。
鱼青竺落座,这才仔细端详对面的人,瞧着他双目凹陷,周围可怖的旧痕依稀可见,明显外伤所致。
不过,对方以何视物?
鱼青竺抬手,在柳正庭的眼前晃了晃,见他嘴角微勾,扬声道:“祁儿,出来吧。”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自夜色中走出,脱去人形的柳祁藏在一身深色长袍下,向鱼青竺作礼:“师妹。”
鱼青竺秀眉轻蹙,没有回话,却听柳正庭说:“仰仗贤侄赴汤蹈火寻得龟甲,祁儿才能脱身。”
柳祁拱手:“师妹,我于五日前被将军释放,连夜启程赶至安阳。”
鱼青竺默不作声,等着他们继续说。不料柳祁忽然转身,鹰隼般的眼睛锁住迟棠,问她:“不知这位是?”
鱼青竺沉声道:“密友。”
柳正庭脸色微变:“此事与泺兰的存亡休戚相关,还请小娘子回避。”
迟棠了然,偏头望向远处锣鼓喧天的戏台,莞尔道:“青竺,我去瞧瞧安阳的变脸戏,回客栈好说与你听。”
鱼青竺颔首,目送她提着灯笼,消失在那昏暗中。还未回头,便听柳正庭开门见山道:“贤侄可知前朝建平九年我们泺兰助女帝镇压叛乱一事?”
“略有耳闻。”八年前,鱼青竺的阿娘鱼夭夭才将此事告知她。建平七年,襄王以女帝性非和顺,颠倒阴阳之名叛乱,仅获两位诸侯王襄助却势如破竹,甚至兵临陪都。时泺兰鱼氏第十七代传人鱼靖初云游陪都,观襄王麾下的九位将领不畏刀剑棍棒,不死亦不灭。遂禀明女帝,召五十位泺兰传人斩杀之。
柳正庭言辞凿凿:“前朝襄王闻乌鹘族九位族长天生神力,亲自前往极寒之地,请他们出山匡扶大业。然而襄王不知,那九位族长正是女岐九子,奉九凤为图腾,得以长生不老。因其母无夫而生九子,曾被万人唾骂,所以他们憎恶世人,答应襄王之邀。”
鱼青竺在心里叹口气,眉宇深深:“三年战乱,坑害数十万无辜百姓。”
柳正庭手执竹杖的指尖泛白:“女岐九子无后,按理说不死人已经消弥殆尽,但是八年前,你猜我在长阳公主的墓穴里瞧见什么?”
“不知。”
柳正庭又问:“你可遇上那骇人的巨蝎?”
鱼青竺点头:“体大如牛,不好对付。”
“我们十二人从骨砂国巍城出发,在沙漠遇沙暴折损两人,墓道口遇流沙机关折损三人,石佛洞遇巨蝎折损三人,石墩桥遇八卦机关折损两人。巨蝎的敖足和毒刺剖开三位兄弟的胸腹,还将墓穴中偶遇的蒙面女子左胸刺穿,但她却安然无恙。”
鱼青竺呼吸一滞:“蒙面女子是谁?如今,可还活着?”
柳正庭摇头:“不得而知。”
柳正庭说的都是他在鲁尔喇沙漠的过往,鱼青竺念及爹娘亡故,思忖片刻,问道:“师伯,僰海的桓王墓,你可曾去过?”
“自然去过,还是我寻龙点穴,才寻得桓王的墓穴所在。”
鱼青竺薄唇抖了抖,凄然道:“我爹娘,他们因何殒命?”
“贤侄节哀。”柳正庭宽慰她,补充道,“我守洞口,并未进得墓室,最后只有岑家娘子手持沾满鲜血的绯色长剑,倒在我竹筏上。”
鱼青竺深吸一口气:“你们去了多少人?”
“十人,两排竹筏。”
是了,桓王墓只见唐将军和爹娘的尸骨,其余数人的尸骨皆被清扫,精心布置成那副模样。所以,意欲何为?
“师伯,将军莫不是长阳公主墓里的蒙面女子?想借我们泺兰的寻龙点穴和奇门遁甲攻破墓穴机关,获取那墓中宝物。”
“将军若是蒙面女子,不死不灭,就不必大费周章挟持我们泺兰,逼迫你盗宝。她大可派两万大军荡平古墓,取得龟甲。”
鱼青竺哂笑:“盗墓者,不论哪朝哪代,都会被文官写进史书,受世人诟谇。况且,我朝注重仁德,以文治国,大庭耳目之地,更不会将此事泄露。将军遣我们下墓,便不欲节外生枝。”
柳正庭敲了敲木桌,奉承道:“还是贤侄考虑周到。”
更深露重,冷月的光辉铺散,鱼青竺搓了搓冰凉的手,面无表情:“所以,师伯此行想让我知道不死人现世,多加防范?”她不信三百多年不曾过问彼此的外家突然如此好心,难道只是因为自己救了他的爱子?
“泺兰以驱妖魔邪祟为己任,倘若找到不死人,只要贤侄召唤,我们一呼百应。”
柳正庭与嘉州,宜州,晟州的拾骨人来往密切,他此话倒是不假,鱼青竺暂且应下:“多谢师伯。”
“我记得那蒙面女子右腰有一红色九凤文身。”
鱼青竺挑眉:“你怎知她后腰的文身?见过?”
柳正庭咽了咽喉咙:“她被巨蝎的前敖抓伤,正巧扯掉黑色夜行衣腰间的薄料,才能得见。”
“晓得了。”鱼青竺起身要走,被柳正庭喊住,殷勤地问,“贤侄,不知你可曾婚配,我家祁儿......”
话在唇边,鱼青竺打断他:“我不喜欢男人。”不耐这惹人烦的气氛,今夜着青衣的她作个招呼便转身离开。
柳正庭和柳祁立在原处,发懵:“爹,她说什么?”年轻男子抬眼,哪里还瞧得见鱼青竺?
***
四下墨黑一片,鱼青竺转出侧街,嘴里还嘀咕着柳正庭痴人说梦,一抹暖融融的火光蓦然照亮前路。她偏头,迟棠已经站在身侧看着自己,眉梢眼角都是细细的温柔。
“你不是去看变脸戏么?”
迟棠仔细脚下,回头望向远方:“夜路黑,你又没有灯笼。”
她声音轻似鸿羽,鱼青竺的心底划过一丝暖意,低声问:“你在此处等了我半个时辰?”她能感知方圆五丈的气息和脚步,晓得迟棠并未靠近摊位。
“嗯。”
鱼青竺一双裹挟着风情的眼眸含笑望着迟棠:“你不想知道我们有何要事相商?”
迟棠没有停步:“你们家族的事,我无须知道。”
鱼青竺垂眸,不咸不淡的语气:“师伯想让我嫁给他的儿子。”她清晰地瞅见迟棠握着灯笼手杆的右手颤了颤,半晌才听她问,“你呢?想嫁么?”
“心悦之人不正眼瞧我,朝夕相处却还躲躲闪闪,所以我也不知该不该答应师伯。”鱼青竺直言不讳,并不藏着自己的心思。
“我......”迟棠也明白她话里有话,但又不晓得如何接话。
鱼青竺瞧出对方在意自己,不然为何支支吾吾,便不再逗她,只说道:“所以师伯给我半月时日考量,届时再答复他。”
迟棠攥着衣袖口的手紧了紧,稍微松懈:“应该考虑,婚姻之事不能大意。”
“你说得对。”鱼青竺抿着唇,肩膀微微耸动,强压下得逞的笑意,将右手覆在她左手的影子上,轻轻牵住,与她一同融入这夜市的喧闹中。
夜归,两人各自洗漱睡下,鱼青竺琢磨起柳正庭的话语。不可尽信,却有些能与未薇阿娘临终前的嘱咐相符。
提防不死人......
鱼青竺犹记得阿娘第一次提及不死人,还将将是十年前。因着自己在书上瞧来些许,便去问她:“阿娘,不死人皆是凶残暴力之人吗?”
“非也,不死人也有心地不坏的良善之人,我们应当懂得辨别。”
这与书上的言论大相径庭,是以她记得很清楚。
两年后,阿娘临行前,将师祖助女帝诛杀不死人的故事说与她听,又传授诛杀不死人的法子,再三叮嘱:“不可滥杀无辜。”
所以,阿娘当时就知晓世上还存在不死人么?是不是柳正庭所说的蒙面女子?还是说,另有其人?
以及蒙面女子后腰的九凤文身......
思及此,鱼青竺的目光不自觉下移,落在眼前侧卧在软塌,墨发随意披散的女子后腰。良久,她的视线渐渐灼灼,心跳也忽地加快,莫名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遂不知身前的迟棠何时翻身,将她痴痴的眼神抓住,轻声问:“怎的不睡?”
“我,我......”此番轮到鱼青竺吞吞吐吐。
“青竺,你可以不嫁给他么?”
出其不意的询问,鱼青竺纳罕,见她深邃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自己,柔声道:“给我一些时日,我将秘密尽数告诉你,再由你抉择。”
贤侄:女子也可以称作“侄”,例如《说文》侄,兄之女也,从女,至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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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九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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