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呓语不清晰,云字的发音与韫极其相似,从李望韫的话里,崔平猜出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在梦里喊江敛云,被李望韫当成是喊他了。
崔平从迟钝的思绪中回神,他呆呆看着李望韫,脸上慢慢失去血色。
一个下低贱的奴才,怎能用如此亲昵称呼叫自己主子?
他犯了大错。
恐慌如潮水将他吞没,崔平抖着身子,不自觉想往后退。
脸上的手徒然用劲儿,李望韫牢牢掐住他的下巴,语气阴狠,逼着他回答:“说话!”
崔平整个人都僵住。
李望韫显然很生气,他挺峭的眉间一片冷凝,漆黑凤眸中盛满愠怒,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一样。
应该是要解释的,可无论是他不可告人的情意,还是李望韫此时带给他的恐怖压迫感,都让崔平开不了口。
可能躲不过这一劫了吧,崔平与李望韫对视片刻,慢慢闭上眼,一滴泪顺着脸颊划到对方手上。
滚烫,沉重。
李望韫像是被火星子灼烧了一下,蓦地撤回手腕。
崔平愣愣抬头。
李望韫脸色难看,他怒气没撒出去,心里依旧不满。又过了一会儿,他眯起眼,光脚踩上崔平肩头,用力把他踹翻。
崔平被动承受着他的怒火,在肩上传来的痛意下回神,终于想起来请罪:“对不起,世子,奴才脑袋一时糊涂,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奴才知错了!”
屋内静了半晌,李望韫看着他缓缓道:“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
他高高在上地站着,像看一只阴暗丑陋的□□,颜色轻蔑,还有说不上来的恶心。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没有要迫不及待处置掉崔平的意思。
发觉这一信息后,崔平什么也没想,赶忙爬过去扯着李望韫的衣角:“求世子宽恕奴才这次,奴才绝对没有下回了,求求世子。”
李望韫一动不动。
他盯着崔平的发顶,只觉得对方抬头看他的眼神像要哭出来一样,不,他刚才已经哭了。
就像附着在阴沟里,却祈求月光垂怜的可怜虫,李望韫有些冷漠地想。
他还犯不着为一只可怜虫生气。
李望韫缓了缓鼻息,他饶恕了崔平的冒犯:“如果再被我发现一次,那你就去死吧。”
说完,他赤脚坐回床上,不再流连一眼。
崔平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顿时卸下千斤重,瘫倒在地。
*
两日后,李望韫风寒尽退,宴会开场。
这次宴会是以赏花的名义,李望韫为了施压逼梁沐霖来,邀请了许多勋贵。
崔平听说太子可能也会来。
宴会越隆重,崔平就越有种不好的预感,担心真的发生什么荒唐事,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安。
“崔哥哥,世子唤你去束发。”
有小厮来叫,崔平放下手里的活,跟着对方去见李望韫。
那天夜里过后,崔平还是在李望韫身边侍奉,但早上整容时,李望韫就不让他碰了。
以为今早也用不到他,崔平早早出来帮忙,没想到李望韫又把他叫回来。
到的时候,李望韫已经收拾得十分妥帖,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衣,衬得皮肤愈发白皙,手上淡青色的血管都一览无遗,庄肃中透露着一股子阴邪的郁气。
头发还散着。
崔平不敢多看,他站在李望韫身后,全神贯注为他束好冠。
“世子,好了。”
做完最后一步,崔平退后。
李望韫睁眼,朝镜子里打量着,待看到端正的发冠,顿了两秒才不咸不淡点头:“嗯。”
不得不说,在这事上崔平的确无人能及。
他来之前,其实已经有两个小厮为李望韫束过发,但他都没有看顺眼。
别的时候也就罢了,今天是特殊日子,马虎不得。
李望韫眼都没眨就命人把那两个小斯给杀了,不得已叫来崔平。
前两天没让他伺候,倒不是真把崔平当回事了,只是李望韫想到他的那些心思,难免恶寒。
此刻从镜子里审视着崔平低眉顺眼的样子,李望韫轻嗤一声,他最好是认清了自己的身份,不再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李望韫起身向外走去。
崔平亦步亦趋跟着,庭院里种了桂花和玉兰,馥郁粘腻的香气直入鼻子,他盯着李望韫的背影心不在焉。
一路走到宴场,崔平听到阵阵笑声。
园内山石耸立,草木苍翠,花团锦簇,乐师起音,丝竹声合着水流一起散开,清清浅浅淌入人耳。
他以前从来都见不到的贵人们聚在亭榭里,相谈甚欢。崔平在人群中扫了几眼,他没见过梁沐霖,不知道对方来了没有。
士族子弟也分三六九等,除了太子,李望韫便是其中最为尊贵的人,太子还没来,李望韫一到场,所有人围着他转,众星捧月似的。
崔平没看到他对哪个人露出厌恶的脸色,梁沐霖可能不在。
刚松了一口气,又见李望韫随手招呼众人落座,一个小厮走过来,附着在他耳边说些什么。
李望韫眼里的冰冷一闪而过,扭头低声吩咐着,崔平听不太清楚。
小厮领命离去。
崔平站了一会儿,听在座的人对李望韫阿谀奉承,深吸一口气,凑到李望韫身边:“主子,奴才先下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园内有很多下人,少他一个不少,李望韫都懒得理他,挥手应允。
崔平无声告退,寻着刚才那小厮走的方向,悄悄跟了过去。今日府中热闹,路上人杂,崔平一路跟着对方到厨房,没被发现。
他躲在外面的墙根处,小心翼翼掀开一条窗缝,目不转睛盯着小厮。
厨房里还有人,小厮却没有遮遮掩掩,他目不斜视地从袖子里拿出包药,全部撒进一个酒盏,随后若无其事出来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根本没有人会想到他做了什么。
等人走远了,崔平才进去,找到被动过手脚的杯子,迟疑片刻后把酒拿走,换了杯干净的。
做完这一切,崔平擦干额上的冷汗,慌忙离开。
路上,他边走边调整表情,直到自以为没有异样,才重新返回园子。
隔着老远,崔平看见李望韫身边那群乌泱泱的人已经散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着明黄色,慵懒靠坐着的年轻男子。
崔平心跳漏了一拍。
走近后,他的腿越来越软。无论是那人不凡的气度,又或者是衣服上华丽的金丝蟒纹,都昭示着他的身份——李望韫的表哥,当朝太子殿下。
他真的来了,因为李望韫。
一道无形的大山重重压在崔平头顶,直到现在,他才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想要为江敛云复仇会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以一介蝼蚁之力,不亚于登天。
崔平浑浑噩噩走到李望韫后面,因为惧怕太子,并没有靠得很近。
太子应该刚来不久,崔平发现对面还有个刚才没见过的人,他身形硕长,朗润如玉,朝太子和李望韫笑得温柔:“殿下同世子果然亲近,梁某前些日子还听六殿下说您最近忙于江南水灾一事,以为您抽不开身,没想到还能见到您,真是托了世子的福。”
六殿下便是梁贵妃的儿子,此话一出,崔平就知道他是谁了。
他盯着梁沐霖,这人如传言一般端方雅正,完全不像会害李望韫落水的样子。
但崔平并不敢肯定。
太子睨了梁沐霖一眼,对他的恭维无甚波澜,只淡淡道:“是吗。”
梁沐霖笑了笑,并不气馁。
李望韫自觉梁沐霖虚伪得让人作呕,听不得他说话,拍拍手,迫不及待道:“来人,上酒吧。”
崔平呼吸渐浅,李望韫总是这样,他想害一个人的时候,连演都懒得演,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跃跃欲试的恶意。
他先前提醒过梁沐霖,对方应该知道这场宴会是鸿门宴。
如果梁沐霖有心,结合李望韫现在异常兴奋的表现,就应该心生警惕。
不过他已经把酒给换了。
崔平低着脑袋,他做这些,不完全是因为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心,也是因为在知道梁沐霖是李望韫不对付的人之后,想卖对方一个好,为自己将来的计划做准备。
如果梁沐霖能发现有人暗中帮他就好了。
那杯酒混在一起被端上来的时候,崔平忍不住屏息。
酒按照计划放到了梁沐霖面前。
李望韫凝视着对面,脸上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露出狠光。
崔平看见梁沐霖把酒握在手里,垂着眼端详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他突然抬眸,视线与自己相撞。
他愣了一下,迟疑两秒后轻轻朝对方眨了下眼睛。
梁沐霖笑了笑。
崔平心跳得极快,想他大概是猜到了。
梁沐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崔平抓住裤管,将手心里的虚汗尽数擦去,嘴角牵起一个微小不易察觉的弧度,为自己顺利完成计划中小小一步献上祝贺。
可下一秒,他的笑意僵在嘴边。
“啊!”
耳边突然传来贵女凄厉的惊叫。
“血,有血,死人啦,死人啦!救命啊……酒里有毒!”
崔平茫然抬头。
只见桌子对面一片慌乱,所有人吓得打翻了杯子。梁沐霖双目赤红,耳朵、鼻子和嘴巴像被刀子割破了一样,往外哗哗冒着鲜血。他掐着自己的脖子,面目痛苦道:
“有毒……有人害我。”
李望韫唰得站起来,皱紧眉头看着对方:“你搞什么鬼,酒里怎么会有毒,我只是让人……”
李望韫说到这里,意识到不对劲,骤然闭上嘴巴。
可是晚了,大伙听到他说的话,纷纷面露惊骇地望着李望韫。
梁沐霖咳出一大口鲜血,无力扑倒在桌上,指着李望韫喃喃道:
“你……是你,是你下毒害我……”
说完这句话,他彻底晕死过去。
崔平已经吓懵了,望着梁沐霖惨烈的模样,脑子一片空白。
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把酒换了吗?怎么会这样?
事态严重起来,公子小姐诚心来参加宴会,东道主却暗中投毒还不打自招。即便李望韫是国公世子,也不得不面对众人的质问口伐。
现场乱成了一锅粥,太子凝眉上前,叹了叹梁沐霖的鼻息,语气冷冽:“还活着,快去叫大夫。”
李望韫急切道:“表哥,我没有害他,你……”
还没等他辩驳完,太子扭头看了他一眼,招来侍卫:“来人,把国公府世子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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