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2

低沉浑厚的嗓音萦绕耳边,带着秦旌独有的沙哑。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停在耳侧,近到苏忻能清晰感知到指尖冰冷的温热。

耳根处开始发麻,苏忻蹙眉,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握着匕首剑柄的右手分毫不动,坚定地抵在秦旌胸/前。

时间过了这样久,他依旧本能一般,抗拒秦旌的任何触碰。

匕首并未出鞘,只是隔着衣料,剑鞘尖端一寸接着一寸,狠狠向里扎进去;而随着苏忻的后退,秦旌又向前逼近半步。

男人像是全然没有痛感,仿佛苏忻哪怕当场亮出刀尖,他也会毫不迟疑地,任由他一刀刺进胸口。

大殿内一时无人开口,铜炉内腔燃烧发出的滋啦细声,甚至连殿外秋风萧索的微弱轻响,此时都听的一清二楚。

苏忻抬眸,定定看了眼秦旌,毫不意外的,没在他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哪怕再不愿承认,面前这个从来不笑、嘴角永远带着嘲讽与不屑的人,曾救过他一命。

却也同样是这个人,将他锁进深宫,牢牢控制。

苏忻还记得,意外寻到画像那日,他死死盯着画上驰骋原野的鲜衣怒马少年郎,回忆不起哪怕一星半点。

画上的少年,模样同他几乎分毫不差。

只是纵马回眸一笑时,明媚笑意又和他的漠然冰冷完全不同。

自落水后,他已然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而救他一命的秦旌告诉他,他名叫“苏忻”,父母双亡,自小生养在中原,是他儿时的玩伴。

那时他们还在大豫边境的一处小镇,出了关就是塞外草原。

他拿着这幅画去问秦旌时,握着画卷的手都在轻颤。

然而对方只冷冷丢下一句“这不是你该问的”,第二日便将他**,不顾自己身上重伤未愈,将他强行带回了京城。

弯腰捡起地上碎裂两半的弯弓,苏忻不止为何,眼前又浮现画中少年那酷似他的那张脸。

以及少年明晃晃到刺眼的笑意。

很轻地再次皱了下眉头,他收刀放回袖中,抬手“啪”的拍开耳边秦旌的手,冷冰冰开口道:

“秦旌,你若要我做人替身,我一定杀了你。”

少年淡漠的声线寒如凉玉,冰冷而脆弱,一折便断。

一如他纤瘦的笔直身形和失了血色的面庞;不过晚秋时节,殿内早早点燃了铜炉,苏忻身上却依旧被寒气层层包裹着。

像是枯败将死的残花摇摇欲坠,羸弱不堪。

秦旌微微眯眼,眼底划过一丝沉沉不悦。

“该孤问了。”

冷白的手背上,苏忻一掌落下的红印格外扎眼,秦旌却连看都懒得看,漫不经心地再度勾起苏忻鬓边碎发,眼刀如猎鹰一样锐利阴沉:

“今日你去了哪。”

随着一阵苦涩的药味幽幽飘来,殿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低垂着头的宫女在门外站定,双手端着木制托盘。

走到两人身边行礼,宫女双膝跪在冰冷的黑玉砖地上,默默将两手将托盘上的药碗呈上,脖子上不断有大滴的冷汗滑落。

后背有浅色布料上渗出大片血色,一看就是挨了板子,此时一言不发的跪在地上,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

“校场。”苏忻认出这是服侍他的琇筝,眸中冷光闪过,“秦旌,给我一个解释。”

“陈太医要你每日午时服药驱寒,可孤今日午时一刻都不见你的人。”

“若你再回来晚些,就只能见到一具尸体了。”

伸手接过药碗,秦旌拿起瓷勺,浅尝一口药汁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苏忻嘴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也可以不喝,孤不介意再多杀一人。”

药汁进入口中的那一刻,难以下咽的苦涩迅速从舌尖向舌根漫延。

紧皱着眉,苏忻下意识要去拿托盘上的清水漱口,嘴里突然被人塞了一颗话梅。

清香的酸甜刺激味蕾,辛辣的苦瞬间被完美掩盖,只剩下酸梅的甜酸在口中弥漫开。

将包过话梅糖的糖纸丢在托盘上,秦旌终于开口,命人将痛到几近昏厥的琇筝拖下去医治。

秦旌停在苏忻身侧,垂落的手将他握着断弓的手整只握住。

对方的指尖滚烫,苏忻只觉得手背上燃着一团火,极有耐心的烧过所及之处,将他冰冷的五根手指,一根一根掰下来。

“你看。”

似是感慨般喟叹一声,秦旌将两节断弓丢进熊熊燃烧的铜炉,冷漠地看着火焰将断木吞噬殆尽,像是自言自语,一字一句道:

“苏忻,只要你乖一点,孤便不会杀人。”

-

秋末时分,夜色降临愈发的早,不过酉时,天色已暗下大半,隔着一方圆窗,只见院中将枯未枯的老树在暮色苍茫中,落下影影绰绰的的倒影。

手伸出窗外,捧起一捧余映,苏忻回过头,垂眸看着地上长跪不起的琇筝,半晌后,轻声叹息:

“......起来吧。”

琇筝依旧沉默,垂着脑袋拼命摇头,清秀的面容满是泪痕,圆眼红了一圈。

自半个时辰前,知道给她治伤用的是苏忻挑选的金创药后,她就一直跪在殿内不起,才止住血的伤口,又有复发之势。

苏忻所在的清幽殿殿如其名,坐落在皇宫最深处的无人之地;这座巨大的牢笼,平日里除却进出的奴仆,能进来的只有秦旌一人。

而服侍苏忻的奴仆,全是无法开口的哑巴,就连琇筝也不例外。

琇筝大上苏忻几岁,是入宫前就服侍左右的人,苏忻也曾问过她,是不是天生的哑巴。

然而后来入宫,面对秦旌身边、甚至整个宫中永远缄默无言的仆从,苏忻才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在秦旌眼中,这世上唯一能永远闭嘴的,除了死人,就只有哑巴。

“书架第三层最左侧,有卷书册。”

方才一直在窗边坐着看落日还不觉得,先下才一开口说话,晚秋的凉意立即便顺着喉咙窜进身体。

这具身体已经破败不堪,前几日风寒才病过一场,苏忻胸口一堵,蹙眉闷闷咳了几声,面上苍白几分,沙哑道:

“......帮我拿过来。”

琇筝回来治过伤后,便直接来到殿内跪着,苏忻又不喜别人服侍,清幽殿内四角的铜炉到现在还是凉的。

起身小跑着去拿毛毯,琇筝又慌忙将铜炉点燃后,才敢折回书架旁拿了书卷,红着眼圈,小心翼翼地放在苏忻面前,满眼担忧。

桌上铺着许多纸张,密密麻麻全是小字;为了方便阅读,琇筝同往常一般,俯身将纸张整理放好。

然后打着手势问苏忻,桌上这堆纸,是否要命人给陛下送去。

有一刻的愣怔,苏忻看着金边宣纸上的小字,从身上厚厚的毛毯中伸出手,拿起一张细细打量,眼中黯然一瞬。

纸上并不是秦旌的字,而是他的。

不怪琇筝认错,秦旌平日就常来清幽殿处理政务,时常也会命人直接将折子送过来。

况且他的字,是失忆后秦旌一笔一画亲自教的。

莫说琇筝并不识字,换任何人来看,都能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当年苏忻彻底失忆后,不仅忘了过往身世,中原的礼仪习俗和文字也都忘的一干二净,在起初的一个月内,开口表述都是问题。

没有父母朋友、甚至连零星半点的记忆都没有,他过去的人生被尽然抹去,而之后的每一步,都深深烙印着秦旌的印子。

直到他见到画像上的那位少年。

宣纸上铺满了“苏忻”二字,都是昨日听闻西域战俘已被押入京城后,他整整一晚上写的。

桌边不远处,是琇筝放好的炭盆,木炭烫成滚红,不时亮起几个火星子,将苏忻雪瓷的肤色难得映出些许微红。

苏忻将宣纸丢进炭盆,低垂着眸,看火星漫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看金红的火焰将纸的边缘烧的蜷曲,灰烬在虚空停滞片刻,再无力地坠落炭火。

漫天火海中,任何挣扎都是令人发笑的徒劳无用。

喉头一哽,铁锈的血腥味涌上来,苏忻细瘦的肩膀狠狠晃了下,纤长黑睫虚弱地颤动着,细瘦宽大的衣袖下的五指紧紧攥紧。

喘息急促,脖子上的环锁也一同上下伏动。

嘴角一点点溢出猩红血色,苏忻苍白面色泛起病态的阵阵潮//红,在此刻天色将晚时,竟是摄人心魄的姝丽明艳。

视线开始模糊,晃动扭曲中,他死死盯着眼前燃着的明焰,眼前却是秦旌漫不经意地,随手将那弯弓丢入火中。

他看的一清二楚,断裂两端的紫衫木在火种战栗,一寸接着一寸被吞噬卷进高温中,最终只剩末端的弓弭尾在垂死挣扎。

末端的弓弭尾上有特意标记的图案,意外的令人熟悉。

.......不对。

一定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

瞳孔猛的一缩,苏忻指尖紧扣着木椅扶手,艰难地直起身体,飞速翻看着面前桌上的书册。

琇筝慌乱又无措地待在原地,口中发不出声;苏忻命她不许踏出清幽殿,她只能惶恐不安地,看着他飞速地翻着书页。

她认得这本书,是苏忻入宫前就有的,平日闲暇时,也常常会随手翻看。

这书显然被翻过太多次,右下角微微卷起,纸面上的墨字已有些褪色。

书册上图画占了大半,文字只是寥寥,即便如琇筝这样并不识字的人,也知道这书册讲了些什么。

清一色的马匹,不仅有大豫的名贵品种,更多的是来自不同游牧民族培育的品种。

许是为了让不懂马的人便与区分,每种马匹背上的马鞍的图案各不相同。

——像是特意用来证明这马匹的出处。

“........咳、咳咳咳!”

正当琇筝疑惑不解时,沉默许久的苏忻突然支撑不住,重重咳出声,鲜红血色从指缝之间喷溅,几滴落上书册上的某一页。

而苏忻本人却浑然不觉一般,瞳孔失焦,目光却仍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染上血色的图案。

这马鞍上的图案,和今日那把弯弓上的,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苏忻几乎可以肯定。

他虽想不起任何有关中原的过往。

但失忆前,他一定见过这个图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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