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彻阿彻,你能和我说说,中原是什么样的吗?”
“那里是不是有特别多好玩和好吃的?百姓是不是都住着砖瓦盖的大房子?小孩是不是都能穿好看的花衣裳?”
“哦对!还有梨花!我听说每到暮春时节,中原满城都是盛放的梨花。”
“......为什么问这些。”
“书上总说中原很美,所以我从小就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去中原看看,去我未曾谋面的母亲长大的地方看看。”
“阿彻阿彻,你能带我去中原看看梨花吗?”
“......好。”
模糊不清的两道声线逐渐消散,四周死寂一片,稳定心神的幽幽香气萦绕鼻尖,苏忻睫羽颤动,缓缓睁眼。
“......苏公子醒了!”
苏忻身上还有些脱力,吃力地撑着左臂起身,垂眸就看见床边一抹熟悉的黑色衣角。
“醒了。”
耳边男人的声线压着隐隐怒气,熟悉的似乎能和某道声线完全贴合。
思绪混沌着,以至于苏忻对上秦旌那双黑漆漆的眸、甚至被对方半拉半抱着扶起身时,竟忘了挣脱。
“陛下,确如老臣所说,苏公子这是前几日堆积胸口的积郁未排,才造成今日突然咳血的。”
清幽殿乌压压地跪满了人,从宫女到太医,所有人脸上爬满了恐惧与不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气氛低沉到可怕。
开口的陈太医年过半百,苍老的身体趴跪在地,前额早已被汗水打湿,颤颤巍巍道:“这并非坏事,只要日后多加调理即可。”
话完老者抬头看了苏忻一眼,眼神满是乞求,似是在向他求救。
“......我没事。”
苏忻腰后靠着软枕,蚕丝被下的右手悄然摸到枕下,看着床沿被人坐下去的凹陷,迷离的眼神逐渐冷下来。
绣着盘龙的黑袍加身,昂贵的蚕丝衣料修身,腰间玉带收紧,哪怕只是不苟言笑地坐在那里,身旁的人都能感受到压迫的威严。
苏忻记得,秦旌今晚此时应当在宫宴上,为什么会一身华服,坐在他床边?
太医一众人还在胆战心惊地跪着,苏忻终于摸到匕首,心下一松,声音干涩沙哑:“清幽殿外人不得入内。”
五指缓缓收拢,苏忻将目光停在秦旌身上,冷冷道:
“也包括你秦旌。”
鸦雀无声的殿堂内,人群中突兀地,出现一道响亮的倒抽凉气声。
黑眸刺刀般锐利如鹰,淡漠冰冷,从脚边瑟瑟发抖的人群扫过,片刻后,秦静居高临下地丢下一句“滚”。
“孤丢下各国使臣赶来。”
再次空旷无人的殿中,秦旌一点点逼压过来,眼神如刀,强劲有力的手抓住苏忻握刀的右手,低沉声线寒凉如冰。
他紧紧攥着苏忻纤细苍白的手腕,身体前倾:
“你就是这样‘欢迎’孤的。”
两人相隔不过数寸,鼻尖满是秦旌身上浓烈的龙涎香,侵略性极强地占据每一寸空气。
右手被牢牢牵制,苏忻冷着脸别过头,恰好看见枕边静静躺着的环锁。
自他被囚入这深宫的第一日,秦静每日清晨上朝前,都要亲手将这环锁戴在他脖子上,乐此不疲。
抬头对上秦旌双眼,苏忻抬起左手,修长五指间,是做工精细的环锁,
眼底划过一丝嘲弄:“你也会给画上‘那人’带这种东西吗。”
“这种只会拴在狗和死囚脖子上的锁链。”
“闭嘴。”
万人之上的帝王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纹,苏忻只觉手腕一痛,耳边便响起秦旌阴郁的警告声:
“不要在孤面前提起‘那个人’。”
腕骨被攥紧到几欲断裂,苏忻咬紧后牙奋力挣脱,眼中寒光一闪,利刃出鞘。
只听叮的刺耳一声,匕首被打落在地,苏忻双手被牵制,后背紧紧贴着床框。
男人吐息阴冷,宛如毒蛇的信子,贴着他的耳侧与脖颈一路向下,剜过每一寸皮肤与肌理。
脖子一凉,苏忻听见锁头扣紧的轻响,以及耳边阴晦嘶哑的话语:
“苏忻,你逃不掉的。”
“......所以,你用这样卑劣的手段,留住‘那个人了吗。”
手腕隐隐刺痛着,苏忻索性放弃挣扎,冷眼望着气息不稳的秦旌,嘲讽勾勾唇,一针见血道:
“你没有。”
“秦旌,直到他死,你都没有留住‘那个人’。”
尾音未止,苏忻只觉得眼前一黑,唇角刺痛,龙涎香不容拒绝地侵入口腔,气味浓烈到令人发昏。
喘息艰难,苏忻被迫仰着头,狠狠咬破了秦旌的唇,铁锈腥气的血在唇齿间纠缠不清。
这是秦旌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态。
空气稀薄,大脑无法思考,恍惚中,苏忻似乎听见秦旌含糊不清的一句。
“......谁说没有。”
-
今夜宫中大设宴席。
说是宴请各国使臣,赴席地点却设置在宫内的斗兽场,特邀使臣在饭席同时观看人兽搏斗,也不过是以此震慑各位来者。
自建国起,大豫就以好战闻名,历任君王致力于开拓疆土,而秦旌即位后则是更甚。
当年先皇病重时,还是六皇子的秦旌便与长兄大皇子斗的你死我活,最终在玄营之变中被刺客重伤,再无任何声讯。
大豫的皇室斗争中,自来有弱肉强食的规矩,能活到最后的,便是国土的唯一领主。
当所有人都以为六皇子命丧黄泉时,秦旌却在一余月后杀回京都,手刃长兄逼宫直上,血洗皇宫。
没人知道先皇因病离世的真假,世人所见的,只有秦旌当日稳稳坐上龙椅。
——还带着他先祖不曾做到的,收复的草原大片疆土。
寸草不生的沙地上,建造着一座巨大的环形斗兽场,铁石铸成的高墙高耸而上,黑漆漆地直直压下来。
凄清月色,洒落的银光与篝火的烈焰交杂,肃然无声的内场中,气氛压抑到窒息。
穿戴着笨重的手铐脚镣,场中央站着三十名死囚,其中甚至还有一位鬓角斑白的老人,和拽着她衣角、四处张望的懵懂孩童。
在他们正对面的,是即将被放出来的十头灰狼,此刻正在笼中喘着粗气,竖起的兽瞳恶狠狠的盯着即将入腹的“食物。”
大豫的斗兽场内,没有人畜之分;根据法律条规,凡最终胜出者,可过往免去一切罪行,包括死囚。
在这里,想活着走出去,就要杀死余下所有生命。
随着迟迟而来的秦旌落座,内场各国使臣纷纷起身行礼,眼神却不约而同的,停在秦旌身旁落座的青年身上。
在场众人皆是一身官装,服饰熨烫妥帖,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生怕失了仪态。
只有那青年一袭素淡的浅色白衣,绣着梨花图样的披风松松落在肩上,如瀑般顺滑的长发散落,一根再平常不过的玉簪随意插着,神情微凉。
若非薄唇上还有未结痂的咬伤,青年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生气。
大豫天子从未娶妻,后宫私养男宠的事早不是秘密;众使者见苏忻直接在距秦旌最近的身旁落座,各自心中早有判断。
于是朝秦旌行过礼后,一位身穿蒙古袍的使臣又斟了杯酒,朝苏忻略一鞠躬,朗声道:
“敢问这位公子,该如何称呼?”
晚秋的晚风是沁骨的凉,苏忻淡淡看了眼内场被锁链束缚的死囚,面无表情地冷冷道:
“死囚。”
秦旌握着酒樽的手一顿,黑眸沉沉。
两人在殿中纠缠不清,直到丞相冒死派人来请,秦旌才想起被晾在斗兽场的使臣们。
而对前朝政事从不关心的苏忻,这次却执拗地非要一同前去。
清幽殿外,青年手持匕首,冷冷喊着他的名字:“凭一个齐风,你真觉得能拦住我?”
月色中,苏忻身姿颀长,凉凉晚风吹动鬓角衣袖,微凉的眼神下,是睥睨一切的傲然。
那一刻,秦旌难得有一瞬的恍惚。
“陛下,”丞相起身,不甚愉悦地瞥了眼苏忻,朝秦旌恭敬道:“时辰也差不多了,您看这宴席——”
收回停在苏忻身上的目光,秦旌沉沉应了一声,冰冷冷地丢下一句:
“不许喝酒。”
不及反应,苏忻就见琇筝刚烫好的清酒被齐风拿走;不仅如此,桌上所有冷食也一同被收了去。
默不作声地轻蹙眉头,苏忻没摸透秦旌又要做什么,就听远处内场响起铁笼干涩刺耳的推门声。
失去牢笼控制的狼群体型巨硕,为首的狼王一声啼鸣,余下九头巨狼自动站在它身后,在粗糙的硬地上磨着尖锐的前爪。
场中央带着脚镣的活生生的人,就是它们今夜最好的食物。
六七岁的孩童还不知道怕,没长开的五官并不是中原人长相,身上过重的枷锁让他背都挺不直,却还是好奇地拽拽身旁银发老人的衣角
哪怕在如此绝境下,男孩依旧咯咯笑着,天真无邪地喊着家乡话:
“你看前面的大狼,若是爹爹来了,是不是能——”
话音未落,内场只见一道硕大的虚影晃动,狼王张着血盆大口,贪婪饥渴地直直朝小孩猛扑过去。
除了老妪和男童,场内余下都是身怀武功的精壮男人,背着镣铐,眼中血红铺满仇恨。
现在却像是被狼王吓傻一般,面对飞扑而来的巨狼,在场近三十人,除却瘦如枯柴的老妪挡在孩男孩身前,再没有一个人出手去救那孩子。
狼王是整个族群中最强的存在,真枪实战的斗都胜算不高,现在赤手空拳,身上还背着重重枷锁,必败无疑。
谁会为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白白送死。
席间幽幽品茶的达官贵族,慢悠悠地浅尝着美酒佳肴,眼底纷纷露出笑意。
斗兽场最精彩的,向来不是武斗。
而是背后那血淋淋的、最肮脏不堪的人性。
“——嘭!”
血肉模糊的场景并未发生,所有人眼前寒光一闪,只见前一刻凶恶可怖的狼王痛鸣出声,前腿一软,居然在孩童两步前直挺挺的倒下,兽瞳里满是不甘。
它的脖子上插着一把寸长的匕首,刀身尽数没入身体,剑柄上刻着几朵五瓣梨花。
一刀致命,伤口血流如注,腥气冲天的血色在狼王身/下漫延。
全场鸦雀无声,连内场的二十余人,都齐刷刷地朝飞刀来处望去。
“——苏忻你!”
丞相气急败坏的怒吼,打破众人惊呆的思绪,他本性迂腐老旧,早就认定苏忻是魅惑主上的灾星,如今终于捉到机会,自然要发作一番:
“陛下特设宴款待,你却蓄意破坏,究竟喻意何在?!”
众人注视中,苏忻神色自若地饮下凉下来的茶,瞥了眼手边仅剩的刀鞘,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冰冷如玉的声线清晰响起:
“怎么,这狼王我杀不得么。”
死里逃生的老妪早已泪流满面,跪在地上朝他不住地磕头。
握着茶杯的五指攥紧,骨节发白,苏忻将在场一众华服加身的贵族身上扫过,最终停在秦旌身上,眼中厌恶更甚:
“自古交战,降者不杀。”
“秦旌,你将人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模样,实在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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