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白献涿顶着一脑门怨念倚在客来客往崖的石碑上,在等郑南槐赴约一道出发。
往日里对方总是早早到场,有时心情好还会挤兑他几句,今日怎么这老半天都还不到?
他起初还想着终于轮到他来挤兑郑南槐,在心里打了好几页腹稿要等对方姗姗来迟时编排上半天,结果没想到等得都开始怀疑是否是他记错了时辰。
“这小子怎么回事?”
白献涿拧眉喃喃道,掐了个简讯传给郑南槐,但等到传讯符的时效过去许久,郑南槐依旧没有传来回讯。
他下意识感到不对劲,忙掏出个御空的法器往被君山飞去,不过眨眼就已飞到临崖居十里外,只是再想更近一步就被结界拦住。
长老居所方圆数里设有结界很正常,但白献涿面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个一干二净,忙传了讯息给徐若涯,自己则开始掏各种法器试图去炸开这拦路结界。
正当奇鹿长老要凭着他那些层出不穷五花八门的法器法宝强行轰破结界时,徐若涯踏着灵剑赶了过来,见状忙厉声阻止:
“白献涿!住手!”
他话音未落,白献涿一枚震天雷已经脱手,徐若涯瞳孔一缩,心念一动,脚下那泛着月白灵光的灵剑便化出分身飞出,将那震天雷截在半路。
但震天雷一触即爆,更何况徐若涯的灵剑凭卿剑芒锐不可当,两者甫一相撞便砰地一声炸开滚滚气浪,好在徐若涯眼疾手快,扯着白献涿往后急退出数十米远,这才没被波及到。
“这是临崖居的结界,你要破它就等于是在害人!”
徐若涯不再如平时温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凝重,“你忘了,北堂以前是不让人上被君山的吗?”
白献涿先是被他一吼吓得不轻,又破天荒头一次惹得徐若涯生气,此刻正心虚不已,听见徐若涯这句话浑身一震,心头愧疚更是加重。
徐若涯深吸了口气,再度开口时已和缓许多:
“这里是平霁门,没有恶人,你也不要太紧张了,凝神静气。”
他没能硬下心去斥责白献涿。今日这一时冲动也只是白献涿救人心切,怪不得他,只是……
徐若涯扫了白献涿一眼,暗自叹息。
“北堂?”
郑南槐不知何时出现在临崖居院内,朝着徐若涯两人望来。
他昨夜难得香甜一觉直到现在,醒来才惊骇发现距他和白献涿约好的时间已过了要有一个时辰,正急匆匆地要赶往客来客往崖,便听到被君山外连绵不绝的震响,但却又在一声巨响之后猝然消停,赶来时就看见掌门和白献涿二人。
修士五感惊人,加上被君山此地与郑南槐纠缠颇深,他只站在十里开外的院子里便能通晓掌门和白献涿两人在说些什么。
徐若涯刚一脱口北堂二字,郑南槐即刻感到体内深处灵气忽然有所波动,宛如触发了某种禁制,四肢百骸中的灵气忽地失去了控制疯狂汹涌,周身都传来经脉被乱窜的灵气撑裂的刺痛,眼前一阵一阵地漫过黑雾,郑南槐忍着身上的剧痛,下意识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停下脚步伸手用力地按住那像被生生撕裂的胸口,凝神去运转灵气,一番纠缠下来却是徒劳无功,他挤出来用以引导的灵气甚至被那四处疯狂乱窜的灵气流吞噬得一干二净,舌尖不多时便再次涌上铁腥血味。
饶是他再怎么努力遏制,也被逼出一口鲜血来,并且体内乱窜灵气毫无消停的意思,只冲得他周身经脉作痛,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要经脉寸断,爆体而亡,周身剧痛,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徐若涯在听见他声音时便心道不妙,下一瞬果见郑南槐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紧接着身体一晃猝然倒地,徐若涯又急又悔,急忙按着法诀将结界解开一个小口子,踏着凭卿飞到了临崖居。
恐怕小南听到了他和献涿说的话了,徐若涯思及此处越发担忧,将人扶着靠在自己肩头,草草交代了白献涿几句,向回清阁阁主递了传讯符便踏着凭卿往回清山赶。
郑南槐并不知道外面的这一通变故,他如今正陷在不知是幻觉还记忆所形成的梦境里挣扎。
一会儿是身着红嫁衣的妙龄少女惨死在他的眼前,那身如火嫁衣被鲜血浸得更加刺眼;一会儿是半大的小修士被恶鬼穿破胸膛死状惨烈,一身白衣最后染成血红;一会儿又是两个身着平霁门校服的弟子遭群鬼淹没吞噬,那片红衣在他眼中被撕扯化为碎片消散……
他的眼前不断堆叠着血红的颜色,直至侵占整个视野。
那些事自然不是他亲身经历,若不是那画局他甚至半点印象也无,心口传来的抽痛却不容置疑,他疼得好似被人从胸口里生生剜出一块滚热的血肉,眼眶又霎时变得滚烫起来。
他原以为是自己要落下泪来,结果眼中却逐渐传来一股让他后脊发凉的痛楚来。
有人用手指撕破了他眼眶,又强行扯断他皮肉锦血,在他眼眶里捏住了他的眼睛。
他痛得不断急促地吸着气,另一只侥幸无恙的眼珠子真正地滚下热泪来,似乎混着满脸粘腻腥臭的血液淌入他衣领中,水液流过牵扯得他皮下一阵抽痛。
“不要……”他忍不住低低哀求出声,试图拦住那只手的动作。
他胸中惊惧悲痛难以名状,脑袋被灭顶的恐惧塞满,却连动也不敢动,只颤抖着涌出许多泪水低喃。
只一瞬间,郑南槐便觉得眼中异物忽然拖着另一股令他头皮发麻的触感消失,连带着他的眼睛,下一刻便切肤体会到几要撕裂他脑袋的剧痛,还有不断从空无一物的眼眶里涌出的鲜血。
“不要!”
他猛地睁眼,把坐在床边为他疏导体内灵气的人给吓了一跳。
目之所及并不是方才那个朦胧的幽暗地牢,而是简单雅致的客房陈设,但被人活活挖出眼睛的感觉还残存在他左眼皮上,如附骨之疽,郑南槐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左眼,触到自己温热的眼皮及下方骨碌转动的眼珠。
江宴站起身,朝床边站着的徐若涯点了点头,后者这才松了口气。
“师兄,你带着徐掌门去给擢衡长老拿些丹药好了,我再为他多疏导几次灵气。”江宴看向段珧典,语气镇定平淡。
待到其他人离开房内,江宴温吞坐到床对面的软榻上支着一只手杵着下巴斜倚着抬眼看他,“你遇到了什么?这好像是你第二次差点走火入魔?还好徐掌门动作迅速,再晚来哪怕一刻,你浑身经脉都会爆裂就此暴毙的。”
郑南槐正是失神恍惚的时候,没将他的话听见耳朵里,只自己恍惚着道:“不……”
见状,江宴拧了拧眉,走过来站到郑南槐床侧,刚抬起手要伸向郑南槐,后者便下意识防御要擒住他,一阵难以抵抗的灵力威压袭来,郑南槐竟被压得手都抬不动。
这一压制倒叫郑南槐瞬间清醒了不少,撑着沉重的眼皮看向站在一旁的青衣剑修,他心下忍不住苦笑一声。
还好有江宴的这个道侣在,也许对他而言,实力的压迫远比温和的疗愈更能将他从幻觉中拉回来。
江宴抬手在郑南槐眉心一点,一团温和灵气随即涌入他脑中,将郑南槐跑向走火入魔的心绪逐渐安抚下去。
清运长老的医术独步修界,最为人惊奇的是他那几乎能疏导所有修士紊乱灵气的能力,许是当年曾做过烟绛仙君的灵炉,他的灵气仿若天地间草木生就的淡软温和,便也能绕开修士体内天然生就的屏障,从而疗愈经脉上的损伤和梳理四处乱窜的灵气。
不过若是在将人治好之后没有及时抽身,江宴还是会受对方体内灵气本能的排斥攻击,而眼下江宴全神贯注,便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呼……”大功告成,江宴长长地松了口气,递给郑南槐一颗凝神静气的丹药,“有想起什么吗?”
郑南槐咽下药丸,抬头看向江宴,一时摸不准这清运长老何出此言,顿了半晌才开口:“没什么,多谢清运尊师搭救。”
话音才落,他就见到江宴似被噎得哑口无言,心底更加觉得古怪了,不过江宴没再说话,只是百无聊赖地理着他自己的衣袖,这叫郑南槐既是庆幸、又有几分失落。
他记得这清运长老也差不多到了迎接天谴雷劫的年岁,天谴雷劫虽说是千岁生死劫,但实际上天道并不会真的约法三章似地定在修士千岁生日那一瞬降下雷劫,在临近千岁的五十年里修士只要有一瞬的行差踏错致使身上因果应劫,上一瞬还在把酒言欢下一秒就灰飞烟灭的前例并不罕见。
不过这些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江宴既然年长他许多,他们平霁门和回清阁又素来亲近,江宴定是知道自己以前的事的。
只是错失了机会,郑南槐便不知要怎么开一个好头了。
在数次装作不经意地瞥过江宴时被对方抓住后,郑南槐自暴自弃地望着江宴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半晌,尝试着问了一句:
“江长老,你可知道‘北堂’是什么意思?”
他很肯定,在听到他话里的那两个字时,江宴极为细微地扬了扬双眉。
“看来你这次险些走火入魔,和他有关。”江宴双唇微启,说话时目光始终注视着床上的郑南槐,这眼神叫郑南槐有些不自在,“‘北堂’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对你、对这天下而言都十分重要的人。”
果然!郑南槐心中暗喜,果然江宴是知道一些事情的。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只想到在宗门内的人嘴里打探消息一无所获,或许正是因为他选错了对象,既然擢衡长老在修界名声鼎鼎,去问其它宗门的修士或是散修反而是条被他忽略的捷径呢?
“别人不会告诉你的,你也不该到处去问。”
正飞快思索时,江宴冷不丁的一句话叫郑南槐愣在原地。
对方的目光里带了点清浅的笑意,“小南,北堂是擢衡长老,你的师尊,你的——”
只前半句话,郑南槐便心头狂跳起来,果然——
但下一瞬,江宴的话便被段珧典带着徐若涯回来的动静打断,他朝着郑南槐眨了眨眼,似乎在安抚他稍安勿躁。
不知为何,郑南槐那颗本来的确有些着急的心被奇异地安抚了下来,他摸着腰上的铃铛,在门外的人进屋时敛起了神色。
他会再想办法见到江宴的,不是在其他人在场的时候。
将平霁门两人送走之后,江宴依旧倚在软榻上,待到段珧典回来时才稍微直起身问道:“师兄,发现了什么?”
段珧典抿唇,“这擢衡长老……似乎,身世成谜,他体内的血脉有些特别。”
闻言,江宴便心下了然,“原来如此,师兄,我问你个问题?”
“嗯?”段珧典点点头,随手收拾了一下被弄乱的床褥。
“若是我人魂依旧失落在外,郑南槐是不是能救我这半条命?”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倒不算凝重,就像是在问段珧典今天神农殿里做了什么好吃的,但段珧典却敏锐地察觉到一点忐忑不安来。
他思考了片刻,老老实实地答道:“倘若今日你人魂还没归位,我会想办法让擢衡长老他帮忙的。”
江宴沉默片刻后叹了一声,“还好。”
“是啊,还好。”
……
“你真不再休息一会儿?”白献涿站在破幽上,揪着郑南槐衣角,颇有些心里没底地问他。
郑南槐头也不回,“有什么好休息的,掌门都说没问题,又不是真走火入魔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你这几日来都连着两次差点走火入魔了……你就算了,怎么掌门也这么随你折腾?”
他说话时痛心疾首,真没想到徐若涯长得比他合家团圆多了,结果带孩子能带成这种倔驴,算他看走眼这许多年。
郑南槐没有搭理他,脚尖轻踏,破幽劈开云层缓缓落在了召剑峰的山阶前,白献涿闭了嘴,从剑上跳下来,抬眼看了看挂在正头顶上的大太阳。
徐若涯带着郑南槐回平霁门再回来也才过去了半个时辰,他刚准备迎上去询问情况,就被郑南槐扯着领子站到了破幽上,徐若涯也不劝上一劝,就目送着他们两飞离客来客往崖,可怜他一腔慈爱之心,被云霄冷风吹了这么半晌,早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愤愤不平地盯着郑南槐收起破幽,埋怨的话都在嘴边了,就被郑南槐一句“走,爬山”给噎了回去,只得暂且按下不表。
tedeng~
白献涿:我都比徐若涯会带小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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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噩梦(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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