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翻船

坤宁宫。

对于青萝的到来,钱皇后显是意料之中,淡然微笑:

“跟你道完别,吾就再无挂念,可以去向万岁辞行了。”

“你真的要去白云观?”青萝难以置信。

“嗯。”钱皇后点头,脸往一旁的紫檀桌偏了偏,“自请退位的辞表,吾已让人写好了。”

青萝循目望去,平展的信封静静躺在桌面上,等候着它的命运。

“就这么认命了?”

钱皇后微微低下首,双手紧握在一块,再抬起头时,又浮起淡淡的笑意:

“万事万物,强求不得。既然那是吾躲不过去的归宿,又何苦挣扎?不如好聚好散,留个最后的体面。”

“什么好聚好散?一点都不好!”

青萝跨步上前,一把抓起她的手腕,质问道:

“如果真觉得好,你为什么一直掐着自己呢?”

被迫举起的手心,赫然留下一排深深的指甲印,是她适才低首在心里劝说自己时,狠狠掐下的。

钱皇后无言以对。

“我不认命,你也别认命。”

青萝放下她的手腕,又抓起桌上的辞表,蹭蹭三两下撕碎。

“写什么辞表?想杀人,自己不想举刀,逼着挨刀的人自己去递刀,这是什么道理?凭什么惯着他?那个男人要是同意废你,就让他自己来张这个口!”

“话是这么说。”晶儿面现愁容,“可咱们干熬着,也不是个事啊。周贵妃有太后撑腰,弟弟扶持,众妃归附,现在就连绿竹也躲着咱们,咱们难不成还能斗得过她么?”

这个问题令青萝一阵心虚。

以往的交锋破局,都有绿竹坐镇指挥。

现在绿竹改换阵营,只剩自己了,她这个市井出来的野丫头,能斗得赢周辰安吗?

“万岁过些日子就要回宫了。”钱皇后语气幽幽:“好歹夫妻一场,吾也不想等他说出恩断义绝的话来,还是认了吧!”

“十天,不,七天,就给我七天,让我试一试。”青萝恳求着,“若是不行,我随你同去白云观。”

钱皇后静了片刻,才默默的点了点头。

回尚寝局的路上,她迈着虚浮的步伐,一直问着自己:

元青萝,你能不能行?

到了尚寝局,回到房间里,她呆呆坐在床上,还是这么问着自己:

元青萝,没有了叶绿竹,你能不能行?

绿竹,若是她在,会怎么破这个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月上梢头,她就那么呆呆的坐着,细细回想着整件事的脉络,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从去永安寺开始,每一幕每一句,都扒开来,拿着放大镜仔细了瞧,直到天际泛起了鱼肚白,红日初升。

灵香推门进来,她也浑然不知。

见她眼圈通红,痴痴的坐着,灵香忍不住在她肩头轻轻一拍。

青萝打了个激灵,脱口而出:“青萝,去弄几盆开了花的栀子树来——”

语气竟与绿竹一摸一样,原来她一整夜将自己当作绿竹,苦思破局的法子,心念间竟忘记了自己是谁。

灵香吓了一跳:“我是灵香,元尚寝,你才是青萝啊。”

青萝抬头看着灵香,渐渐回过神来。

“你怎么啦,别是中邪了吧?你可别吓我——”灵香差点儿哭出声来。

青萝眼神慢慢变的坚毅:“灵香,找几盆栀子树,送去坤宁宫。”

栀子树结的果子可以用药,花朵可以泡茶,并且在夏季开花,最适宜这时观赏。

洁白芬芳的花朵簇拥在翠绿的枝头间,竞相怒放,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芳香,若有似无,神清气爽,为这炎热低沉的坤宁宫,带来了清凉的生机。

晶儿扶着钱皇后慢慢走出殿阁,清香扑鼻。

青萝道:“我听人说,栀子花有一生守候的寓意,就让人搬了几盆来,冲冲喜,转转运。”

晶儿撅起嘴道:“我当是有什么奇招,想了一晚上!就弄了这些过来。”

钱皇后却微微一笑:“好香呀,青萝有心了。”

晶儿也不好再说什么,瞅着那些栀子树叹了口气:“希望这法子灵,快点儿转运吧!”

坤宁宫上下都盼着转运,盼着喜事来临。

没多久,皇帝那边倒是派了蒋安来,一开始大家紧张极了,生怕他是要命令皇后自行退位,结果只是让人送些生活用品,对皇后表示关心。

宫女们都松了口气,但青萝却明白的很:

他这是借着嘘寒问暖为由,向皇后侧面施压呢。

不然为啥会让蒋安总“无意间”表达“太后施压,万岁难办”呢?

“胳膊拧不过大腿,大明朝以仁孝治天下,太后在上,万岁如何拗得过她?”钱皇后叹。

“再等等。”青萝坚持。

又等了两天,没等来皇帝改变主意的消息,却等来另一个消息。

一大早,便有坤宁宫的人急急来找青萝:

“元尚寝,不好了,您送给皇后娘娘那花,都快活不成了!”

这一下嚷得尚寝局皆知,青萝慌慌忙忙赶到坤宁宫,院子里那几盆栀子花,果然枯的枯,蔫的蔫,了无生机。

坤宁宫所有人全都垂头丧气,没了精气神。

晶儿语带哭腔道:“这七天都要过去一半儿了,你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么?”

青萝沉吟不语。

钱皇后摸索着拉住她的手,柔声道:

“好孩子,难为你了,咱们还是认了吧!”

这次,轮到青萝默默的点了点头。

坤宁宫里顿时一片抽泣。

“不要哭,晶儿,去把我的首饰拿来。”

晶儿垂着泪,转进屋里,搬出个首饰盒来。

“吾——”钱皇后顿了顿,改口道:“我这又瘸又瞎的老婆子,全仗你们照顾这么久,只是我素来节俭,平日也没什么赏赐,苦了你们了。”

皇后伸出手来,摸索着晶儿怀里的盒子。

“我既决心去白云观奉道,这些首饰也没什么用了,不如给大家分了,权当留个念想。”

宫女们呼啦啦跪倒一片,皆是泣不成声。

钱皇后又对青萝道:“你们尚寝局没少为我费心,也挑几件,给底下的人分一分吧。”

青萝又点了点头。

“妃嫔那里,我每人留了一件,晶儿就去西苑走一趟,挨个送去吧。”

“是。”晶儿应下。

青萝道:“我也要去西苑交割,正好替晶儿分担些。”

当下,她与晶儿两人同往西苑,晶儿去南台,给周贵妃和绿竹送,青萝则去琼华岛,给淑妃、黎莎、尹美淑等人送去,最后来到宸妃那里,向她施施然行礼:

“这后宫妃嫔里,皇后娘娘最舍不得的就是您,特意选了件对她最有意义的东西,差奴婢来送您。”

出了琼华岛,便瞅见灵香揪着艾望远的耳朵不放。

艾望远见青萝过来,更想挣脱,却被灵香牢牢揪住,疼的呲牙咧嘴。

“你们两个在这儿闹什么,也不怕让人瞧见?还不撒手。”

灵香这才放了艾望远,扭头跟青萝告起状来:“我方才在这儿等你,他瞧见了竟绕着走,亏咱们还拿他当个朋友,这人能不能交,一到事儿上就看出来了。”

艾望远被她说的满脸通红,却分辩道:“我不是成心躲着你们,只是因为废后的事儿,朝堂的大臣们吵成一团,递上来的折子堆的山高,曹公公南下未回,司礼监就我干爹掌着舵,我都几天没见着他了。你们知道我是个没主意的,我是怕帮不上你们的忙再办坏了事儿,干爹回来又要罚我。”

青萝微微一笑,也不戳破,道:“我是有事找你帮忙。”

“啊——?”

“放心,绝不会让你为难,我只要一辆马车,出宫一趟,既然要走了,总得跟旧友们告个别吧。”

“好说,好说,我这就去办。”

送走了艾望远,她又对灵香吩咐道:

“你往各局传出话去,就说我马上要跟着皇后娘娘去白云观了,那里戒律繁杂,是没法再打马吊了,临行前我要痛痛快快过了瘾。这几天,凡是来找我打牌的,好吃好喝伺候着不说,若我赢了,分文不取,若我输了,分文不少。”

灵香点头应下。

不多时,艾望远命人备好了马车。

青萝先去了郕王府,同苏尚寝和汪氏道别,又去了南海子看了晓羽等人,赶回来时,已快入夜。

此时尚寝局里却热闹的很,不少人都在等她回来。

原来灵香将她吩咐的话在六局一司传了个遍。

打马吊赢了不要钱,输了却给钱。

这等好事,哪能错过?

那些个精于马吊的人,一个个摩拳擦掌,想法换班调值,得了空儿便往尚寝局去会青萝。

于是一等到晚上,尚寝局便吆五喝六,灯火通明,牌桌上的人流水席似的换了一批又一批,热闹非凡,欢声笑语不绝。

与此同时,身在南台的周贵妃却坐不住了,叫了弟弟过来,忧心忡忡地问:

“姓钱的给每个妃嫔都送了礼,怕是在笼络人心,要不咱们再给她弄点祸事,逼万岁一把,免得他心软之下改了主意,坏了我的好事。”

“弄什么祸?你可老老实实的吧,千万别干这画蛇添足弄巧成拙的事。”周辰安微微嫌弃。

“可是——”

“怕什么?”周辰安端起茶杯,悠悠饮了一口,“事情都走到了这一步,万岁便是心软,也不好改主意。”

“怎么说?”周贵妃忙问。

“现下钱皇后的命格之说,已和太后的祥瑞之说牢牢绑在一起,且传遍后宫。他若改主意,岂不是在拆自己亲娘的台?”

周贵妃琢磨起他的话。

“不然你以为,我着急给太后造祥瑞,只是为了拍她的马屁吗?之所以故意放出风声,任大家议论传播,弄得无人不晓,也是此意。传得越广,太后的面子就越大,一旦否认此说,那太后的脸就越下不来台,万岁怎么可能干这不孝之事?”

“哦~原来如此。”周贵妃恍然,宠溺的摸摸他的脑袋,“臭小子,我看咱们老周家的脑瓜子,全长你这儿了,咋就这么好使呢?”

周辰安微微一笑:“总之太后和你在一条船上,只要这船稳,你的后位就稳。”

可是他未料到,这船马上就不稳了。

要知道一句话经过十个人传,都难免会变点味,何况一大段话,在整个皇宫流传,那更得添枝加叶了。

经过不断发酵,原有的议论已然多了新的枝叶:

“诶,听说钱皇后写好了辞表,已经准备往万岁那儿递去了。”

“嗨,我就说嘛,这后位早晚是周贵妃的,毕竟是储君之母。也不想想,万岁非太后亲生,都能帮她得了后位,何况当今太子乃周贵妃亲生的呢?”

“万岁非太后亲生?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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