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帝王发话。
在场妃嫔闻听,面色各异。
淑妃低声向宸妃道:“都说琉球出美人,也不知这次进献的美人,和先前的尚雪莹比又如何。”
宸妃眉间微锁:“我倒不好奇她和尚雪莹比,只好奇她和皇贵妃比,究竟谁更胜一筹。”
淑妃瞅了眼上方淡然处之的绿竹。
高高悬挂的月儿静静俯视着世间,任你如何喧嚣吵闹,她自心如止水,不为你波动分毫。
淑妃摇摇头,叹道:“皇贵妃和旁人不一样,不好比的。”
这话传入周贵妃耳中,忆起在绿竹那儿栽的跟头,愈发闷闷不乐起来。
众人提起尚雪莹,让本就伤心的青萝更加难过。
一朵花败了,很快便会有新花替上,紫禁城里最不缺花,会有几个人记得先前的那朵花呢?
正出神间,琉球世子带了一名少女躬身走进,一起朝朱祁镇行了个大礼:
“臣琉球世子尚德,携翁主尚明心,叩见大明皇帝陛下,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恭祝太后、皇后、太后及各位娘娘千岁,愿我琉球与大明朝世代交好,共享太平。”
“平身。”
“谢陛下。”
两人站直了身,那少女缓缓抬首,露出了脸庞。
朱祁镇瞳孔一震。
周贵妃手中酒杯猛地晃出水来。
宸妃淡淡瞟向青萝。
淑妃惊讶之下,连连感叹:“像,真像。”
黎莎好奇地探过头来问:“像谁?”
“皇后娘娘。”
淑妃嘴里答着,目光却仍停留在尚明心脸上。
尹美淑瞥了青萝一眼,问:
“不是说元昭仪像皇后娘娘吗?那这位和元昭仪,谁更像一点?”
“她。”淑妃回答的没有半分犹疑,“如果说元昭仪有四分像皇后娘娘,那她足足有八分。”
青萝闻听,忍不住仔细打量。
那少女身披雪白色斗篷,领边毛茸茸的纯白兔毛衬得她肌肤白皙水润,晶莹剔透,宛如剥了壳的荔枝,清甜诱人。
再仔细往她脸上看,五官生得纤巧均衡,周正疏朗,看起来清新又大气。
青萝虽没见过年轻时的钱皇后,可单从五官看,确有几分相像。
唯独那双漆亮如星的瞳孔,透着一股隐隐的狠劲,与钱皇后那温和友善的眼神恰恰相反。
不知怎地,尚雪莹曾经的话语回荡在耳边:
“她就像只不安分的小野兽,眼睛里全是野心。”
青萝忽然猜到了她是谁。
“尚明心……”帝王喃喃地念,“这名字倒是好听。”
尚德应答道:“回陛下,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
“有什么说法么?”
“她本姓林,乃我琉球士族林氏之女,我父中山王感念大明恩德,常怀报效之心,见她天资颖慧,便将她收为义女,改赐尚姓,献与皇帝陛下,因她一直对大明朝心向往之,就让她自己做主取了尚明心这个名字,以表我琉球世代忠于大明的心迹。”
朱祁镇唇角勾起:“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言及于此,他忽然想起一事:“我记得,此前中山王送来的美人尚雪莹,也是林氏之女?”
尚德刚要回话,却被尚明心抢先开口:
“陛下,尚雪莹正是我的姐姐。”
“噢,原来如此呀……”
朱祁镇身子微微后靠:
“你姐姐恬静温柔,只是来大明后水土不服,没过多久便生了重病,最终香消玉殒,实在教人可惜——”
“姐姐福薄,从此以后,就由我代她侍奉陛下,也好了结她未完成的心愿。”说到这里,她眼睛忽然瞟向绿竹。
朱祁镇眉头微皱,也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绿竹,见她却全无反应,便清了清嗓子,向尚明心说道:
“但愿你不要像你姐姐一般——”
琉球世子尚德不知他话外之音,接话道:
“万岁放心,这丫头身子强健,必能适应大明朝的水土,好好服侍在您左右。”
朱祁镇点了点头:“你们先退下吧。”
尚德站起身来,尚明心却不肯动,只扭着头,对着尚德叽里咕噜说了一句琉球话,尚德面露难色。
“她说什么?”朱祁镇问道。
尚德硬着头皮道:“她说还有技艺,要献于陛下。”
“好呀。”朱祁镇饶有兴趣地问:“弹琴奏曲,还是轻歌曼舞?”
尚明心颇为不屑:“弹琴奏曲,轻歌曼舞,小女一概不喜。”
朱祁镇只觉有趣:“那是什么技艺?”
尚明心眉毛一扬,眼角眉梢尽是桀骜:
“小女打算舞剑一曲。”
“哈,舞剑?倒是稀奇,来啊,拿把剑给她。”
一名内侍,取了剑来,递在尚明心面前。
尚明心却不肯接。
“怎么?”朱祁镇问。
“此剑凡铁,配不上我。”
“不得无礼。”
尚德一脸惶恐的斥责。
殿内众妃攒眉蹙额,低声议论:
“这丫头好生轻狂!”
“你说万岁会不会赶她回去?”
“嗨,说不定她越狂万岁越喜欢呢,当年的周贵妃不就是么?”
果然,上方传来帝王的声音:
“不打紧。”
他不但不介意,反愈发觉得新鲜,身子不自觉地前倾,兴致盎然地打量起她:
“明明长得像淡雅端庄的白牡丹,偏偏带着野玫瑰的刺,有点意思,来啊,取朕的宝剑来。”
内侍又取了天子剑来,交予尚明心。
朱祁镇又道:“世子远道而来,车马劳顿,赐座,一同观看吧。”
尚德这才松了一口气:“谢万岁。”
内侍引着尚德入座,另有两名琉球侍女,捧着太鼓,跪在殿前。
但见尚明心解开颈间系带,往旁边一甩,雪白的斗篷呼啦啦飘开,里面穿的竟是一套男款的黑色织金曳撒。
少女唰地抽出宝剑,随着鼓声响起,蓦地抬起双眸,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干净利落的亮开架势,泛着泠泠寒光的剑身映出她英气的眉目,整个人好似换了魂魄。
刹那之间,便由淡雅端庄的白牡丹,幻化为冷艳狂野的黑玫瑰。
只见她手腕摆动,出剑有力,挽了一个极漂亮的剑花,步伐踩着鼓点的节奏,游走于方寸之间。
衣袂飘,寒影动。
银辉笼罩,矫健若游龙。
那原本隐藏在眸底的狠劲倾泻流出,化作凛冽的剑气,于剑尖肆意挥洒。
随着鼓点变得越来越急越来越重,她的剑也越舞越快,疾如闪电,气贯长虹,令人目不暇接。
曳撒裙摆上绣着一圈织金游蟒,鳞片在大厅四周通明的烛光照耀下熠熠生辉,随着她的身姿腾挪而翻飞起伏。
仿佛游龙盘旋而上,气势磅礴地冲破云霄。
众人正看的心旷神怡,忽听鼓点儿一变,一声紧过一声,隐隐有杀伐之气。
钱皇后脸色一变,摸索着握住朱祁镇的手。
“皇后,你怎么了?”
“万岁,这鼓声让妾心惊。”
朱祁镇刚要宽慰,却见尚明心剑锋一转,直指绿竹。
“啊!”
帝王和青萝同时叫出声来。
尚德刚要出声制止,那剑尖却停在绿竹面前,化作朵朵剑花。
少女此时如同发现猎物的母狼,眸子紧盯着绿竹。
绿竹波澜不惊,只是唇角微勾,全不将她放在眼里。
少女邪魅一笑,足尖轻点,倒纵出去,剑身游走,又到了周贵妃面前。
周贵妃眼前寒光闪动,当即柳眉竖起,正要起身发作。
忽然太子扯住她的衣袖,对她微微摇头:
“舅舅说了,遇、遇事要沉、沉得住气。”
周贵妃这才忍了性子,复又坐回。
尚明心见此情形,一个纵跃,重回大殿中央。
那鼓声起起伏伏,她的身形也跟着飘忽不定,最后,纤手一扬,宝剑向上抛出,自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她纵身一跃,一个漂亮的回踢,单手接剑,稳稳落下。
鼓点戛然而止,缭乱的剑影散去,游龙盘卧在地,完美收尾。
“好!”
帝王带头鼓掌。
众妃嫔也跟着拍手,一个个心思各异。
宝剑利落入鞘,少女飒爽而立,英姿勃勃,浑身散发着狂野气息。
帝王先看向绿竹,面有顾虑:
“剑身锋利,朕刚才真怕她伤了你。”
绿竹姿态大度的冲着皇帝嫣然一笑:
“妾相信,有万岁顾惜,再锋利的剑,也伤不着妾。”
朱祁镇龙颜大悦,他回过身来,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少女。
虽说她的面容像钱皇后,可是这通身的气质,却无端的令人联想到周贵妃。
如果说周贵妃是一头美艳的豹子,那她就是一只娇媚的雪狼。
雪白柔美的外表下,藏着凶狠锐利的獠牙。
可对高高在上的帝王而言,那凶狠锐利的獠牙不仅没有吓退他,反而成了一种情趣加持,引起内心那强烈的驯服欲。
他身子又往前倾了倾,含笑问她:
“会骑马射箭吗?”
“当然!”少女展颜,“陛下想看,我这就使来,就怕这里施展不开。”
“不急。”朱祁镇莞尔:“往后有你施展的地方。”
尚明心也跟着笑了起来,她笑得时候脸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酒窝溢出的甜美气息淡化了先前的野性不羁,立时变得清新可人起来。
这种反差,实在有趣。
就像当年在山野间初见少女时期的周贵妃,美艳绝伦的小姑娘马上英姿飒爽,射起箭来眼不眨手不抖,比男人还狠厉干脆,偏偏笑起来的时候一派明媚烂漫,美丽迷人眼。
过往回忆涌上心头,他不自觉地转向周贵妃那边,笑道:
“也不知你们两个谁的马术箭术更胜一筹。”
周贵妃见他先关心绿竹,全不在乎自己,心中发闷,没好气道:
“等有了机会,妾同她比划比划,就见分晓。”
皇帝素知她的脾性,也不计较,呵呵一笑,又望向尚明心。
此时的她早已收起獠牙,安静地立于阶下,眨巴着一双秀目,只等他表态。
这张小脸,偏偏又那么像皇后......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异,令他着实难以拒绝,当下朗声宣旨:
“琉球翁主尚明心,性行淑均,端赖柔嘉,甚得朕心,册为明贵人,赐住长寿宫。”
当晚,长寿宫的灯笼被摘下,尚明心侍寝。
朱祁镇唯恐尚雪莹之死会掀出新的风波,暗地里下令:谁敢往外透露尚雪莹之死的真相,牵连到绿竹,就拔舌抽筋,打入大狱!
众人晓得其中厉害,皆不敢乱言。
只是谁也未曾料到,一名琉球使臣当夜来到曹吉祥府中。
二人一见面,曹吉祥便着急询问:
“事情都办妥了?”
“公公放心,赴明之前,阿麻和利城主已同她交待清楚,还望事成之后,公公能助城主夺取中山王位。”
原来那阿麻和利,乃是琉球重臣,他素有篡逆之心,又恐惹怒大明,便重金贿赂曹吉祥,俩人暗通款曲,曹吉祥得知琉球国王要送尚明心入宫,便提前让阿麻和利将尚雪莹之死怪在绿竹头上,意图搅乱后宫,他好混水摸鱼。
后来阿麻和利果然在琉球造反,最终被中山王所杀,此乃后话。
再说青萝这边,想起当初与尚雪莹的缘分,也不愿与其妹妹再起纠葛。
谁知尚明心侍寝后的第二日,竟然主动找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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