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成全

“嗯!”

在得到灵香肯定的答案后,她的心里不可抑制地漫出一丝欣喜。

去年千秋宴后,他总避而不见,她知他信守承诺,每次去钦安殿,只给月人敬炷香,从不去打扰。

这次主动邀约,她竟是从未有过的重视。

早早的从床上爬起,梳洗过后,乖乖坐在梳妆镜前打扮,擦完香膏就妆粉,接着用石黛画出两道弯弯的柳叶眉,最后抹上胭脂。

往镜中一照,嘿,小脸娇艳如花,很不错!

妆扮完,就轮到了挑衣服。

她在衣架前转来转去,拎起一件又一件,在身上比来比去,就是不知道挑哪个好。

周辰安究竟喜欢什么式样的呢?

她纠结不已,忽地眼睛一亮:

是了,他喜欢棠棠,应该会爱屋及乌喜欢海棠吧!

当即她挑了一件海棠绣花的衣裳,喜滋滋穿着衣裳,抱着满腔期待乘着轿辇去了钦安殿。

浮碧亭。

道童守在梅林小径处,俊朗潇洒的知院立于亭中,向她作了个揖:

“和妃娘娘。”

“知院。”

她也似模似样的回了个礼,一面摸摸前襟的海棠绣花,一面悄悄拿余光去瞟他。

可他却丝毫没有反应,完全不在意她今日打扮,只微微侧过身,将她让进亭中。

“请。”

一阵失落卷上她的心扉,扁着小嘴进了亭。

石桌上摆着笔墨宣纸,另有一册经书,是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经。石桌一侧,还贴心的备了个取暖的火炉。

她疑惑地望向周辰安,不解他是何意。

他却下巴一扬:“抄吧。”

她更疑惑了。

“放心,我不会害你的。”

他眸底一片澄净温柔,如一道泉水淌过,化解了她的犹疑与困惑,无端的令人心安。

当下她提起毛笔,在宣纸上抄写起来,午饭也只是教人提了食盒过来,草草对付了一口,休息一会儿继续抄写。

而他,就抱臂斜靠在亭柱上,静静的瞧着她。

到了下午,她的手腕实在受不住,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

“周辰安,你帮我抄吧。”

他摇摇头:“我抄,那就是我的字迹了,必须得你自己抄。”

“可是我的手腕好酸呀。”

他二话不说扭过头去,招呼阶下的宫女:

“给你家娘娘揉揉手腕。”

“......”

她切了一声,只得自己继续抄写。

终于,傍晚时分,总算抄写完毕,她大大的伸了个懒腰:

“娘喂,终于抄完了。”

宫女询问:“娘娘,可是要继续在这里用晚膳?”

不等她回答,他先道:

“饿着。”

“哈?”她回过身,眼神中满是不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等。”

“啧,把话讲明白点你会死呀。”

他也不生气,宠溺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那好看的笑容瞬间抹平了她的不快,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搞得神秘兮兮的。”

闲来无事,她便在梅林四处溜达着,不知怎地,想起两人的初见,循着记忆来到那棵挂香囊的梅树前,指着它问:

“周辰安,你为棠棠祈福的树,是这棵吧?”

“嗯。”

他下意识的抬脚想到她身旁,可想到二人身份,又生生收了回去,只靠在亭柱上,远远的望着。

她摸了摸树干,又往最初的那棵找去,忽然,听见宫女咦了一声。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不小心踩到了一只死鸟。”

宫女说着,身子往一边挪了挪。

“死鸟?”

心里的那根弦猛地被挑起,她快步过去,蹲下身一看,石径内侧,果然躺着一只鸟儿,浑身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壳,僵在那里一动不动,拾在手心里一点反应也没有。

“许是冻死了。”

“也许、也许还有救呢?”

青萝几乎是本能地说出这句话,她捧着小鸟到了亭中的熏笼那里,想将它贴过去暖一暖。

素雅的袍袖横里挡来,使她不得近前,周辰安另一手伸来,向她摊开掌心:

“给我。”

先前的温情亲近登时消失,青萝赶紧抱它入怀,朝他瞪眼呲牙,凶巴巴道:

“不许杀它!”

“啧。”他翻了个白眼,“我是要救它。”

“当真?”

她眼中满是狐疑。

虽说他不是个坏人,但却是个怪人,何况有初见的阴影在,一时之间,她委实难以相信。

周辰安叹了口气,收了袍袖,好声解释:

“你用熏笼暖它,倒是能解冻,但它身上的冰太厚了,融化过程难免会吸走它的热量,最后全身湿透,更容易死掉。”

“啊?那、那该怎么办?”

“给我。”

周辰安复又摊开掌心,青萝迟疑着,终是把鸟儿放了上去。

只见他托着鸟儿下了石亭,打树丛里寻了一块木片,刮起小鸟身上的冰壳。

到底是练过武的人,手法又快又准,不一会儿功夫,冰壳尽数破开,未伤一块皮毛。

破冰的鸟儿重新递回到青萝手上。她把它贴在熏笼上,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什么反应。

青萝不禁急了,直接捧它回到自己心口焐,焐了一会儿还没反应,开始一下又一下的为它哈气。

小小的鸟儿静静地躺在掌心里,从它身上,她仿佛看到了月人、时楠、尚雪莹、晓羽……

每一个她无力解救的生命。

对她来说,它不单单是一只鸟儿,更是一种执念,追回一条生命的执念。

“活过来,活过来。”

她几近哀求,一面哈气,一面落泪。

夕阳西下,亭中的光线渐渐变暗。

她抬眼瞅向夜幕,弯弯的月牙仿佛一只笑眼,嘲笑着她的异想天开。

太阳是要落山的,生命终究会逝去。

她元青萝,是不是真的要困死在这里?

清澈明净的眼眸一点点黯淡下去,不见光亮。

暖光的灯笼挂起,重新照亮石亭,周辰安端来一碗米汤,递给了她。

“也许它不仅冷,还饿,饥寒交迫才会冻僵,给它喂一点东西吃,就能恢复了。”

“真的?”

她怔怔地问,经历的失望太多,如今都不敢随意奢望了。

他不答反问:“你要试吗?”

“要!”

她毫不犹豫地回,一把接过汤碗,小心地往鸟儿嘴里灌。

约莫灌得差不多了,她放下汤碗,又开始用体温焐它,一面焐,一面哈气。

终于,掌心里的小东西有了动静,微微扑腾着翅膀站了起来,周辰安连忙端着汤碗送到它唇边。

鸟儿俯头啄去,吃饱喝足之后,扑扇着翅膀,乘着皎洁的月色,在他二人的目送中,自由地飞出红墙。

她激动的哭了出来,泪眼看向他:

“它活过来了,还飞走了。”

“嗯,元青萝,你也会的。”

他一点点湿了眼眶,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帘一滴滴落了下来。

青萝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不禁问道:

“你怎地哭了?”

“原来我这么多年,一直在逃避。”

“逃避?”

“如果我当时没有自作聪明,答应解除婚约,如果我当时再坚持坚持,想想办法,她就不会嫁给别人,最后郁郁而死。”

泪水簌簌而落,浸湿了整个脸庞,他自嘲地笑:

“什么一心向道,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命,都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不敢去面对当初的过错罢了。”

“不是你的错。”

青萝不假思索地摇摇头,一脸认真道:

“你那会儿不过十四岁,一个十四岁的小少年,家里陡生变故,怎能苛求事事完善呢?能做成你那样,已经很难得了。”

望着她真挚而温暖的目光,他百感交集地笑了一下:

“元青萝,谢谢你。”

她展颜,唇角漾起月牙般的好看弧度。

他回之一笑,抬眸瞅了眼天色,俯身拿起那叠她抄好的经文,交与她手中。

“时辰到了,去大殿为万岁祈福吧。”

她瞬间懂了他的布局,连忙接过:

“多谢!”

快步来至大殿,将经文平整地放于贡案上,然后跪倒在蒲团,嘴里念念有词:

“真武大帝在上,保佑万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身体强健,多福多寿,远离一切病痛苦厄。”

念了一会儿,果然听得殿外脚步声近,青萝心下一喜,念得愈发起劲了。

“青萝?”

帝王讶异的声音不出意料的传来。

“万岁?”

青萝假作意外的模样,回过头来,待看清眼前的人,就变作真的意外了。

帝王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尚明心。

她搀着帝王的手臂,笑眼弯弯,却在看到青萝的那一刻,脸色微僵,似是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

“和妃娘娘。”

青萝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向皇帝福了一福,轻声问道:

“万岁,你们怎么过来了?”

朱祁镇睨了下尚明心,笑道:

“这个丫头的宫里差点走水,吓了个半死,定要拉着朕来拜拜真武大帝,才能睡个安稳觉。”

青萝惊讶不已。

她猜到周辰安会把皇帝引来,但绝想不到,他竟能说得动尚明心搭桥。

再仔细一想,实乃高招。

如果直接引皇帝,那他来了,见到自己,难免会猜想是不是有意为之。

尚明心则不同,两人之间素有嫌隙,皇帝心知肚明,只有她主动拉他过来,他才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深信这是碰巧。

“你呢?”皇帝扬扬下巴,“大晚上的,在这儿拜你的月人姐姐?”

“呃......”

青萝正组织着语言,周辰安拾阶而上,接过话头:

“和妃娘娘担忧万岁身体,便效仿当年钱皇后之举,找我抄写经文,好为万岁祈福。”

到了近前,他向皇帝二人作揖:

“万岁,明嫔娘娘。”

朱祁镇嗯了一声,步至案前,拿起上面那沓经文瞧去。

青萝笔墨平平,写出来的字带着她独有的稚拙,一般人轻易仿不来,可以一眼认出。

一张一张揭开,竟无一个字是代写,皆为她所书。

帝王不禁再次被触动,那一个个字,像一阵阵鼓点敲在他的心上,一点点的将那层不可言说的坚壳敲碎,裂开缝隙,然后伺机侵入,动摇着他,融化着他。

咕噜——

青萝的肚子叫了一声。

帝王看向她,她揉揉肚子,一脸不好意思:

“让万岁见笑了。”

周辰安给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忙道:

“我家娘娘一心为万岁抄写经文,奴婢来给她送晚膳,她都顾不上吃。”

帝王微微湿了眼眶,放回经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有心了。”

青萝垂眸,蝶翼般的睫毛一颤一颤,晶莹的泪珠滚落而出:

“只要万岁痊愈,让妾做什么都愿意。”

帝王默然片刻,向尚明心道:

“拜完真武大帝,你早些回去休息。”

尚明心给出一个不甘又无奈的眼神:

“是。”

他牵起青萝的纤手,微笑道:

“陪我走走吧。”

两人携手缓步下阶,待他们身影隐在树丛后,周辰安方转过身来,朝尚明心郑重拱了拱手:

“多谢。”

尚明心敛起方才的小女孩模样,直视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是她呢?”

周辰安微微一怔,认真的想了一下,道:

“以前我总觉得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身陷沼泽,不如早点认命。你从琉球远道而来,主动踏进紫禁城这片泥潭里,我也认为,便是你折在这里,那也是你的归宿。可是现下,我希望你放下仇恨,好好的生活下去,把我姐姐的孩子给你养,对我而言,并非只是为了交易,更多的,是想给你一个活命的保障。”

她瞳孔一震,眸底情绪百感交集。

“你问我为什么是她,因为——是她,我才变成了这样。”

周辰安豁然一笑,冲她又拱了下手,转身离开,潇洒轻逸的道袍在夜风中滑过白玉石阶,一层一层往下而去,一步步消失于她的视线中。

*****

青萝怎么也没想到,朱祁镇竟带着她又回到了梅林。

婆娑的树影起舞,清幽的月光洒下,像极了初遇朱祁钰的那个夜晚。

角落的红墙里生了一大丛绿油油的翠萝,攀着墙壁蜿蜒而上,银辉笼罩之下,仿佛一片柔软的绿毯。

朱祁镇步至墙边,伸手拎起一截枝条,啪地折了下来,凝视着那碧绿的叶子:

“你的名字叫青萝,这里刚好也生了一丛青萝。”

青萝笑道:“妾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一来是刚出生时,被人在山坡底下捡到,那里刚好生了丛青萝。二来是青萝好养活,便是不小心折断了,再插进土里,或者放进水里,还是可以继续活。”

“哦~”

朱祁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地举起手中的青萝枝,问她:

“那你希望我是扔了它,让它干枯而死,还是让它继续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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