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衡是在一阵浓郁苦涩的药草味和无处不在的、带着蛮荒气息的妖气中醒来的。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厚厚柔软兽皮的巨大石床上，身上盖着轻暖的不知名兽皮。房间很大，装饰粗犷原始，石壁上雕刻着狰狞的兽首图腾，燃烧的兽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和奇异的香气。这里充满了浓郁的妖界风格，与他熟悉的神界或人界都截然不同。

然后，他看到了床边站着的人。

是那个自称小青的姑娘。或者说，是妖王。她依旧顶着那张平凡无奇的脸，正微微垂眸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困惑？仿佛在看一个难以理解的谜题。

四目相对。

秋衡眼中的茫然迅速褪去，恢复了惯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坦然。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胸腹间立刻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但他还是强忍着，微微欠身，声音因虚弱而沙哑：“妖王陛下，多谢救命之恩。”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内腑的伤势。

神椒看着他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因疼痛而微蹙的眉头，心中那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为了那个瑶梦，他连命都不要了！现在还装什么平静？

她冷硬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感激，反而带着刺骨的寒意：“举手之劳罢了。若非你还有点用处，本王也懒得费这力气。”

秋衡心中泛起苦涩。是啊，对于实力深不可测的妖王来说，震慑一只炎鄂，救下他，的确只是举手之劳。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怀中——那片用命换来的蓝鳞，不见了。

“妖王！”他急切地看向神椒，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嘶哑，“那片蓝鳞……”

神椒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掌。那片宝蓝色的鳞片，正静静躺在她白皙的掌心，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幽深神秘的寒光，美得惊心动魄。

“你要找的，是这个？”她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秋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挣扎着想要伸手去够：“是，它对我非常重要！恳请妖王归还于我！”他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恳切，甚至忽略了自己身体的剧痛。

神椒的手却猛地一收，将蓝鳞紧紧攥在掌心。她俯视着秋衡，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冰冷的压迫感：“如果本王不还呢？”

秋衡的眼神骤然变得坚定而冷冽。尽管重伤虚弱，一股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神力波动，如同风中残烛般从他体内艰难地涌现出来，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那秋衡只好得罪了！”他竟想强行凝聚力量！

神椒心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为了这片破鳞，为了那个女人，他连命都不要了。现在伤成这样，只剩半口气，还敢在她面前逞强？她甚至不需要动用妖力，仅凭释放出的一丝妖王威压，就轻易将秋衡刚刚凝聚起的那一丝微弱神力瞬间碾碎！

“咳咳咳……”神力反噬加上伤势牵动，秋衡猛地喷出一小口淤血，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更加灰败，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下去，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

看着他痛苦狼狈的样子，神椒心中莫名地一抽，一股尖锐的疼痛划过心口。但这感觉立刻被更深的愤怒、酸涩和一种被忽视的屈辱感所覆盖。她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像淬了寒冰：“想动手？先掂量掂量你现在的斤两.告诉本王，你要这片蓝鳞，到底要做什么？”

秋衡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中充满了挣扎和某种沉重的决心。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闭上眼，低声道，声音干涩无比：“救……一个很重要的人。”

“心爱之人？”神椒的声音陡然拔高，像冰锥般刺骨，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

“……是。”秋衡闭着眼睛，不再看她，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这个字。

虽然神椒早有预料，可是当她亲耳从秋衡口中听见这个词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的心又开始疼了。

上上次她的心口作痛，是在偷听道天尊和秋衡谈话的时候，上一次是在她被封印在剑中无法动弹的时候，而这一次，是在秋衡亲口承认自己有心爱之人的时候。

三次疼痛，全是因为秋衡。

神椒忍住痛苦，扬声道，“给你可以，十日后成婚，你此生不能踏出妖界。”

她以为这样的条件他不会答应，哪知道秋衡在她的注视下点了头:“好。”

妖王要娶神族前战神为夫的消息，如同最猛烈的风暴，席卷了整个妖界。

万妖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热狂欢。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各种稀奇古怪的庆祝仪式层出不穷，空气中弥漫着兴奋、嗜血和看热闹的喧嚣。低阶小妖们载歌载舞，高阶大妖们则聚在一起，一边畅饮着血酒，一边兴奋地谈论着这场史无前例的“胜利”。不仅让神族低头求和，送来了丰厚的物资，更把他们曾经最恐惧的战神变成了妖王的王夫！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解气！

左丞相成了整个妖界最忙碌、也最想哭的妖。他感觉自己这身千年老龟壳都要被磨平了！一边要指挥着群妖布置万妖殿，挂上那些刺眼的红绸，点燃雕刻着狰狞兽首、燃烧着幽绿妖火的“红烛”。

一边要应付各族长老和族长们各种离谱的要求——玄龟族长要求婚礼上必须有深海万年珍珠点缀，影魅族长则想用幻术让整个大殿飘满喜的幽灵。另一边，他还得时刻揪心着那位半死不活的王夫——秋衡被抬回来后，虽然用了妖界最好的灵药，有专精治疗的树妖长老日夜看护，但伤势实在太重，气息一直微弱，十天？他能下床走路就不错了！这婚还怎么结？左丞相感觉自己不是在筹备婚礼，而是在准备一场盛大的葬礼。

与外面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万妖殿深处的王座。神椒依旧每日端坐其上，听着左丞相苦着脸汇报婚礼进度：红绸挂了多少丈，囍字刻了多少个，妖晶灯布置了多少盏，各族送了什么贺礼……她脸上没有任何新嫁娘应有的羞涩或喜悦，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顶的幽暗，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有一次，左丞相壮着胆子问：“陛下，大婚当日，您想穿何种婚服？是按我妖族传统，还是……”

神椒的目光终于动了动，落在他身上，却带着一丝茫然：“婚服？”

她似乎才想起还有这回事，沉默片刻，淡淡道：“按人界的习俗吧。凤冠霞帔，大红嫁衣。”

也许，在她潜意识深处，还残留着百年前，对人间烟火、对平凡姻缘的一丝向往。

“是，陛下。”左丞相连忙记下。他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那王夫那边，是否要请神族的人来观礼？”

神椒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如同冰封的湖面:“不必。”

她的声音毫无温度:“他既已入我妖界，便是妖界的人。与神族再无瓜葛。”她顿了顿，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加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你说成婚那天，会不会有人来抢亲？”

左丞相吓得直接跪下了，龟壳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闷响。“陛下何出此言？谁敢来妖界抢亲,不要命了吗？老臣定叫他来得去不得.”他冷汗都下来了。

“行了，”神椒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就随便问问。你退下吧。”

她挥挥手，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掠过瑶梦那张美丽而骄傲的脸庞。如果她真来了，那场面，或许能让她那口憋了百年的恶气，稍微顺畅一点？不过，她不在乎。瑶梦来了又如何？她一个人就能应付。

婚礼的日子，在左丞相的度日如年和妖族的翘首以盼中，终于到了。

万妖殿被布置得一片血红。

巨大的暗红色绸缎从高耸的殿顶垂落，殿柱上缠绕着妖异的、散发着微光的血色藤蔓。无数雕刻着咆哮兽首的红烛燃烧着幽绿的妖火，将整个大殿映照得如同幽冥血海。

一个巨大的、由森白兽骨拼成的“囍”字，悬挂在正殿中央，在妖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而刺眼。殿内殿外，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妖族，兴奋的嘶吼、怪异的尖啸、混乱的妖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

神椒站在大殿最高处的平台上。她穿着一身按照人界习俗精心制作的大红嫁衣，金线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图案，华美而庄重。头上戴着沉重的、镶嵌着妖界特有赤晶的凤冠，珠帘垂落，遮住了她的面容。然而，在这奢华诡异、群妖环伺的场景中，她此刻用的，依旧是小青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庞，与身上华贵的嫁衣和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违和感。

妖族们才不在乎这些。他们只感受到妖王陛下身上那强大无匹、令他们灵魂战栗的妖力。他们拥挤着，嘶吼着，狂热地注视着高台。

神椒透过珠帘的缝隙，冷漠地俯视着下方。一条长长的、铺着暗红色兽皮地毯的道路，从巨大的殿门一直延伸到她的脚下。地毯两旁，是形态各异、目光灼灼的妖卫。

终于，沉重的殿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被缓缓推开。

一道穿着同样大红色婚服的身影，在四名气息强悍的妖卫护送下，缓缓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