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秋衡。
他比十日前似乎更瘦了些,脸色在幽绿妖火的映照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大红的婚服衬得他肤色愈白,衣襟袖口用暗金线绣着云纹,低调中透着曾经的尊贵。这身红衣,冲淡了他往日的清冷肃杀,竟奇异地为他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也更显得脆弱。
神椒的目光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毫无顾忌地落在他身上。一百年了,隔着百年的时光和刻骨的仇恨,在这样诡异的场景下,她才真正看清了他。剑眉依旧,星目却黯淡了许多,挺直的鼻梁下是紧抿的薄唇。褪去了战神的锋芒,这张脸竟有种惊心动魄的俊朗和易碎。她的心跳,不知为何,漏了一拍。
秋衡在无数道或好奇、或贪婪、或憎恶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上高台。他的步伐很稳,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终于,他在神椒面前站定。珠帘晃动,神椒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感觉他周身的气息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死寂。
大殿里喧嚣的妖声似乎都在这一刻刻意压低了许多。
神椒压下心中那丝莫名的悸动,缓缓抬起手,准备按照人界的习俗,与他执手。仪式完成,他便永远属于妖界,属于她的囚徒。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秋衡的手时——
神椒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如刀,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冻结了她的血液。
不对!太不对了!
眼前这个人,穿着秋衡的婚服,有着秋衡的样貌,甚至模仿着他虚弱的气息,但他的眼神空洞,没有一丝属于秋衡,没有愤怒,没有不甘,没有屈辱,甚至连最基本的生命波动都微弱到近乎于无,就像一具被完美操控的精致空壳。
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到极点的妖力,如同积蓄万年的火山骤然喷发,以神椒为中心,实质般的、带着毁灭气息的血色气浪,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万妖殿。
殿内燃烧的所有妖火红烛,被这恐怖的气浪瞬间全部熄灭,巨大的兽骨囍字剧烈摇晃。所有喧嚣戛然而止,无数挤在殿内殿外的妖族,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修为稍弱的直接跪倒在地,瑟瑟发抖,连头都抬不起来,修为高些的也脸色煞白,连连后退,眼中充满了无边的恐惧,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和恐怖的威压之中。
在众妖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只见他们尊贵的妖王陛下带着撕裂一切的恐怖力量,毫无花哨地直插秋衡的心口。
妖王要当众斩杀王夫?所有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声轻响,并非血肉撕裂的声音。神椒的手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秋衡”的胸膛,没有鲜血喷溅,没有惨叫发出。只见那“秋衡”的身体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剧烈晃动、扭曲了一下,紧接着,在一阵细微却刺眼的法术破碎光芒中,迅速萎缩、变形。
最终,只剩下一张巴掌大小、画着人形符咒、此刻已黯淡无光的黄色纸人,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地上。
替身纸人?秋衡跑了!
神椒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充满暴怒的低吼。那张平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狰狞的怒意!恐怖的妖力如同失控的风暴在她周身肆虐。
殿外,一个负责监视秋衡的影妖连滚爬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了进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扭曲:“陛下!不好了,王夫他打伤了我们派去的守卫,强行冲破了偏殿的结界……朝无量山方向去了!”
“无量山?”神椒猛地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血光,无量山?他想干什么?取回神椒剑?还是毁掉她的过去?
神椒的身影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赤红流光,以超越极限的速度,冲向那承载了她百年痛苦与恨意的根源——无量山.她的心乱成一团麻,愤怒如同岩浆般翻涌,疑惑如同迷雾般弥漫,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莫名的恐慌。秋衡,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究竟在谋划什么?
当她赶到无量山那熟悉又陌生的封印之地时,凛冽的山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黑色砂石。眼前的一幕,让她硬生生止住了冲势,躲在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黑色山岩之后,屏住了呼吸。
秋衡背对着她。只穿着里面的红色内衬长衫,身影在孤寂的山巅显得格外清瘦单薄。他正跪在那柄深深插入黑色山岩、历经百年风霜却依旧笔直、散发着微弱清冷光芒的神椒剑前。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片在幽暗山色中闪烁着神秘宝蓝光芒的炎鄂鳞片。
他在对着剑说话?
“神椒,你醒一醒,你听见了吗?你为什么不吸收蓝鳞的能量?”
秋衡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在哭泣:“你不是恨我吗?恨我骗你,恨我利用你,恨我把你封印在这里一百年!”
他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冰冷的剑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爱人的脸庞。
“那就醒来啊!神椒,用这把剑亲手杀了我!把你的恨你的怨都发泄出来!”
神椒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那声惊呼冲口而出。
秋衡的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神椒的心上:“百年前天尊他早就知道,只有完整的神椒剑才能真正消灭妖王,发挥出全部的上古神力,可完整就意味着必须牺牲剑灵,将你的意识强行封印回剑体,与剑身彻底融为一体……”
“他试探我,问我舍不舍得,问我是不是对你动了情。”秋衡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如果,如果我当时表现出丝毫的不舍,或者承认了对你的感情,天尊就会立刻派其他人接手。他们会用最残酷的禁术,强行抹去你的意识,将你炼化成一件只有力量没有灵魂的杀戮兵器!那样你就真的彻底消失了,魂飞魄散,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神椒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岩石,几乎无法站立,指甲深深抠进了石缝里。
“我没办法,神椒,我真的没办法。”秋衡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我只能骗他,骗他说我对你没有感情只是利用。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我知道你就在外面听着。”
“我想让你恨我。只有最强烈的恨意,才能让你的意识在封印中不被磨灭,才能支撑着你的灵魂,不被妖王的残魂和封印之力彻底吞噬。”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把我的神力本源分出了将近一半,悄悄地注入了你的灵魂核心,护住你的意识不散,让你能撑下去,等着我来救你。”
“大战之后,我神力本源受损太重,再也无法支撑战神之位,被天尊夺了封号,像个废人一样。”他的声音充满了自嘲:“我一直在等,等封印松动,等一个机会入妖界,找到你把你救出来,用我这条命向你赎罪。”
“我同意做王夫,只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利用这个身份,进入无量山找到你,唤醒你。”
他举起手中的蓝鳞,声音带着最后的希冀和绝望:“这片蓝鳞,它能修复受损的法器灵属,凝聚,即将消散的器灵魂魄。神椒,醒来吧,求求你,醒来。”
他将散发着幽幽寒光的蓝鳞,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贴在了冰冷的神椒剑刃之上。
嗡——
神椒剑瞬间焕发出一阵耀眼的、纯净的宝蓝色光芒,那光芒柔和而充满生机,如同月华流淌,将周围的黑暗都驱散了几分。
秋衡屏住了呼吸,不敢眨眼,琥珀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剑身,充满了紧张、期待和卑微的祈求。他等待着,等待着奇迹的发生,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光芒中走出,哪怕迎接他的是仇恨的利剑!
然而,那耀眼的蓝光仅仅持续了一瞬,下一秒,光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柄依旧冰冷、黯淡、毫无生气的神椒剑,静静插在岩石之中。仿佛刚才的光芒,只是一场幻觉。
“怎么会这样?”秋衡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踉跄着扑到剑前,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剑柄,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传递过去。
“神椒、神椒!你醒一醒!你为什么不醒过来?”他嘶哑地吼叫着,声音在山风中破碎不堪:“你是在惩罚我吗?惩罚我让你等了百年?神椒,你回答我啊——”
回应他的,只有凛冽呼啸的山风和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死寂。
秋衡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他颓然地松开手,跌坐在地,背对着神椒藏身的方向,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一声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压抑到极点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传来。那是希望彻底破灭、灵魂被碾碎的绝望悲鸣。
神椒站在岩石后,早已泪流满面,无声地哭泣着。百年来支撑她的、如同钢铁般坚硬的恨意,那个她赖以生存的信念,被利用、被背叛。在这一刻轰然崩塌!碎成了齑粉!
原来真相是这样?他骗了天尊,骗了她,用最残忍的方式,不惜自毁前程、耗尽神力本源,只是为了保住她一丝残魂不灭。
巨大的震撼和迟来的、被深埋百年的爱意,如同汹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她几乎喘不过气,心脏痛得像是要炸开,不是为了瑶梦。那片蓝鳞,他拼死夺来的蓝鳞,是为了救她!
就在这时,秋衡那绝望的呜咽声,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的理智。她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气息,也顾不上什么伪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袖子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从藏身的巨大山岩后,一步步走了出来。脚步声在死寂的山巅显得格外清晰。
沉浸在无边绝望中的秋衡猛地一震,如同惊弓之鸟般迅速回头。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泪水的琥珀色眼眸,在看到神椒——或者说,看到顶着小青面容的妖王时,瞬间充满了警惕、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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