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没见,又闹出什么‘不白之冤’?”藏乌姗姗而来,身后跟着的是药宗宗主的药使。她墨黑锦袍的繁花暗纹浮动着幽蓝流光,神色恹恹兴味缺缺。
乌泱泱人群顷刻间噤声,想是谷宗主镇不住贰黍,特意把这位性情多变的大人请了过来。
藏乌第一眼没瞧贰黍,反注意到石兽脑袋上看戏的绯雪。随即,她冲绯雪扬起一抹讨好的笑。
情绪变化之快。
绯雪:“……”
她有病吧?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谁让你受委屈了?”
藏乌即刻心情大好,悠悠来到贰黍面前,她不是好对付的主,眼神风轻云淡,身形安稳若山,在气场上远胜谷曳之。
众人皆知,想在玄乌长老身上捞到好处难如登天。外人伸长脖子,窥其好戏。
贰黍的指尖紧紧陷进掌心中,他一副不畏强敌的姿态:“我告的就是当今药宗宗主——谷曳之!”
“他欠你什么?”
“一个榜首该得到的奖赏!”
按规矩,药宗入核考试前三名皆有丰厚的奖励:丹药炉鼎、金银法宝、粮食柴薪……这些足以让一般人家富足大半辈子,贰黍参加考核也是为此而来。
藏乌无动于衷:“这位公子,药宗有明确规定:‘凡人不得入赛,如有违反规则,药宗有权取消参赛者获得的一切考核奖励。’你要是没瞧见,可以右转下山再看看镇山石碑,或是请位药修问诊一下眼疾。”
贰黍以道德审判:“你们不准凡人参赛,这是在歧视凡人!”
“哟,凭空倒脏水的本事不小。”混淆黑白这招对藏乌没用,她轻嗤笑了笑,顺着他的逻辑道,“照你这么说:我们女人也歧视男人了?”
“古往今来,女子生下的男人没一个能怀胎生子的,她们怀孕的本事偏爱传给女人,不是瞧不起是什么?”
堵在附近看戏的人群不乏存在女药修,她们听了藏乌的话,不由捂嘴低笑。
藏乌意在指桑骂槐。
生育之事本就由天定,亦如灵悟天赋一事,改不了。要是贰黍真想“自己生孩子”,就得是个“女的”,至少退一步来讲,要能“肚子怀孕”才行啊!不能因为“自己天生不会怀孕”而骂“能怀孕的女人歧视男人”。
没有灵根,贰黍就算再怎么装修真者进行考核,也根本没用!
贰黍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没想到藏乌如此直言不讳,敢将男女之事当众说出。
听着附近女修们低声嘲笑,贰黍羞愤万分,他梗着脖子强作气:“……就、就算不是这样,你们也该给我付一笔医药费吧!我参加考核这么久,没有名分也有苦劳,就没有什么勤奋奖之类的?”
藏乌微笑,拒绝得彻底:“不存在。”
“不仅如此,你还欠我们药宗主一笔钱,‘崇尚平等对待’的贰公子。”
藏乌轻声咬着他的姓氏,往后虚招了招手。跟在她身后的药使低头渡步上前,递她一张卷轴。
羊皮纸被藏乌哗啦啦随意一展,上面清清楚楚标记了各项费用:修真界环境维护税、灵气税、药宗过路费……荒谬中透露着一丝丝合理。
支付人赫然写着贰黍的名字!
贰黍震惊:“你这是敲诈!”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藏乌笑靥如花,不怒自威,“不是你想人人平等的吗?我可是按外门修士的要求给你算的,权利总会伴随责任,你这几天当了修真者,理应支付这几天的税费。”
贰黍眼睛大如铜铃,视线呆呆向下坠,在看到总款的那一刻,他两眼一抹黑,身子抖如筛子。
藏乌佯装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哦我忘了,诳仙蕨价格不菲,寻常人家根本消磨不起,除非——他去了典当压贷款,九出十三归……”
她最后五个字说得轻巧,却像致命的晴天霹雳落在了贰黍头上,一道道将他理智劈得外焦里嫩。
贰黍确实是贷款购买诳仙蕨。
他现已身负巨债,囊中是一个子也没有了,在赛中多次敲诈勒索,不过是谋取点吃饭钱。他本想用此次考核奖励填平巨债沟壑,赚些余钱。
然而考核奖励还没到手就插翅而飞,他巨债难平,藏乌这边又坐山要价。
贰黍彻底崩溃,跪在地上疯狂对玄乌长老磕头:“小的只是想赚几个快钱,这才昧着良心干了这番蠢事,全家七口人都等着小的来糊口,长老大人有大量,饶了这回吧!”
他磕得极其用力,宗门前的琐纹石砖发出哐哐重响!
围观群众中有人叹息,有人面露讽意,也有人对着结果不出意外,深觉无趣转身离开。
藏乌笑着但眼神冰冷,无一丝一毫的同情怜悯:“服用诳仙蕨赚钱?这大概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当掉进钱眼时,你有考虑过傲慢无知的后果吗?”
贰黍脸上一片茫然,不知长老话意所指。
精通草药的藏乌“贴心”为他道明:“诳仙蕨赋予你一时灵力,代价却是致命惨痛的。它能融进你的血液,扎根在经脉之上。不出几年,你的经脉会慢慢枯竭裂碎,身体随之衰败。届时,诳仙蕨的灼痛将伴随你一生,痛入骨髓,离死不会太远的。”
贰黍惊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挪到藏乌脚下,想要抱住她的大腿:“长老您行行好!行行好!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命苦的份上,大发慈悲救救我!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您是位药人!药血能治百病解千毒,请您赐点给我吧,一滴也行!”
药人难以炼成,药人之血自然价格昂贵,一滴千金,他人可望而不可即。
藏乌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锦袍衣角在浮空滑过,愣是不让他碰一下。
贰黍狼狈地扑个空,他仰天逆着光,眼睛刺得酸软紧眯,看不清藏乌脸上的情绪。
只听她在上方道:“你想让我放血治你?”
“是的!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你能救我!”
围观的人小声议论,几乎都没有人认为藏乌会同意这一件事。
何苦来?
让一个鲁莽的毛头小子尝尝自己酿就的恶果也好。
玄乌长老的心思一向难猜,藏乌沉默半晌,突然抚手面露善色,弯唇笑道:“那好,你便留在我身边做个苦差役。”
当事人贰黍听罢都觉得意外:“!!!”
在仙盟长老身边混,他是走狗屎运了?!
他麻溜反应过来,狗腿子形象暴露无疑,磕头磕得哐哐作响,感天动地:“多谢长老,多谢长老!”
“话别说得这么早,那差事你若做得好,我才考虑救你,也算作考核作弊的惩罚,能接受吗?”
“当然!当然!”贰黍自是感恩戴德地接下。
玄乌长老罕见做了件人该干的善事,过去不少受她荼毒的药宗弟子张目结舌,一时不知是自己睡傻了,还是藏乌转性了。
总而言之,药宗考核之乱就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见好戏结束,人群四散,镇宗石兽脑袋上空荡荡一片,上面的温度早已散尽。
*
药宗后山庭院,草药园。
一群人在宗门前围观吵嚷,倒显得此处过分寂静无声。
七年后的药圃小天地被宗主谷曳之一人承包。优良肥沃的仙家土壤上没有种植一株仙草灵药,反而是五谷粮食。
稻、黍、稷、麦,菽。
这片小天地几乎倾注了谷曳之一半的灵力。春夏秋冬在其中轮转,稻物从萌芽到丰收只需要一天,每一块庄稼田都被谷曳之合理规划,调整成作物最合适的生长环境。
在稻叶翠绿茂盛之时,隔壁田的金麦则穗穗饱满。一眼望去,像是四季同景。
不出绯雪的预料,谷曳之果真呆在这里。他蹲在农田埂,一时盯着菽的根茎走神,一时又望着麦田发呆。
“谷曳之。”
绯雪一道清冷唤声把他惊飞了魂,他差点从农田梗狼狈摔下去。对方慌张地摸了两把临边的稻叶,试图装作繁忙的样子:“啊哈哈哈,首席啊呸,绛姑娘你怎么来了?玄乌长老不在此处,你恐怕找错地方了。”
见到他不怎么会撒谎的老模样,绯雪直道:“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她神态平静,完全看不出有何目的。
“我、我怎么了我?我很好啊!很自信!很快乐!”谷曳之结巴,埋头摸稻叶的速度更快了。
药圃的矮墙仅有半人高,绯雪脚步轻点便跃了过去,无奈道:“放过那株稻苗罢,它离秃不远了。”
谷曳之讪讪松开手,指尖净是揉搓叶片留下的绿汁。
“……那个,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的习惯总是固定不变,心情不好会跑去农田,了解这一点就可以了。”
谷曳之止住又想去摸谷物的手,他压根没勇气看绯雪一眼,默然待了一会儿,才叹口气问:“你说,我是不是不适合当宗主?”
“嗯,这个的确。”绯雪回复得自然又诚实,戳心得很。
谷曳之:“……”
剑宗人真是直肠子。
被绯雪直截了当地回答,谷曳之反而松下紧绷的肩,悻悻摘了根麦穗挂自己耳边,解脱地坐在农田梗上,没有一点宗主形象:“我也觉得自己不配担任宗主,我做不到八面玲珑,管事能力不强,连药术都显一般,比不过宗内的高阶弟子。丹度生的徒弟只留下两位,我不过是辈分高,占尽优势顺势登位。”
“今天,连一个凡人都能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无能……”谷曳之望着摇曳的麦田,良久道,“我在想,如果把药宗宗主之位让渡给藏乌,会不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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