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像是察觉不到疼一般,像是飞蛾生性驱使他们向明亮处振翅一般,抬起脚步,走向阳光最灿烂处——刑台。
上头“扶玉”的血还未完全干涸,他们踩在上面,踏着她的血,一个接着一个跪了下去,待在场所有人在上头恭敬跪好,那点落在地上的血燃烧起来,卷到人的皮肤衣着便燃得更加厉害。
厝池修为高,在琉玉门众人中,是唯一不受影响的存在。
他讶异地看着那诡异的景象。
人们处于烈火中,却完全不避,任由那火星一路攀爬。
之前厝池看到“扶玉”惊起,冲向陌离,本意是想坐山观虎斗,叫他们斗个两败俱伤的地步,他再在最后关头上前施以援手,或是更添一把火,叫最后的名和礼,都完完整整地收入囊中。
可看着陌离手中的仙根,一点一点地回到“扶玉”身体里,看着陌离逝去之后,体内的星点灿光像是寻主一般飞向“扶玉”,厝池再也冷静不住。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厝池召出剑,握紧,绕到“扶玉”身后,想要趁其不备将她打个措手不及。
桑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盯着厝池绕了个方向站定,有些着急地想要同碧落报信,谁知,一道肃穆的声音蔓延开,引得四方石柱都微微颤动。
碧落在前头紧紧抱着陌离,冷声道:“差点忘了,还有你。”
话音方落,陌离便被那道声音震开,落到刑台之上。
厝池没料到“扶玉”的力量会这么大,在空中失去平衡的时候,他心中是难以言加的惊讶,只是他的不甘心叫他迅速做出反应,在葬身火海之前,他眼疾手快,抓住了铐住罪人的锁链最顶端。
他稳住身子后,看向“扶玉”。
如今生死一线,厝池愤慨不已,却又晓得自己这时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他收了收狰狞的表情,对“扶玉”温和道:“扶玉,你不想报仇吗?”
“报仇?”碧落如今恢复了所有的记忆,听这着名字只觉得刺耳,但她还是顺着厝池的话说了下去。
“是的,报仇。”厝池见“扶玉”回答了他,心中亮起星点希望,“这么些年的屈辱,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碧落知道厝池没安什么好心,却还是陪他演下去,“可给予我耻辱的人已经死了,知道我受了这么些年苦楚的人,也已经死了,包括你,我还有什么不满的。”
厝池连忙道:“不,不是这样的,我们死了,可我们与你的苦楚没有半分干系,你的苦楚,全来自于你怀中所抱的人。”
“他如今只是死了而已,若是魂魄入了轮回,有了转世,这天地之间,到底有他的一份气息,你是要活亿万万年的神,若是他的气息一直不散,飘在人间,你又岂能安心舒畅?”
碧落冷笑一声,“那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厝池:“我这么些年来寻遍秘籍,看过不少术法,晓得一种叫人魂魄彻底消亡的法术,你将我放下来,我替你将他挫骨扬灰,绝不脏了你的手。”
“挫骨扬灰?”碧落撇头,隔着远远的一段距离看向狼狈不堪的厝池,双目透出尖锐杀意,嘴角却勾起来,“不若厝池长老先那自己做个示范,叫我看看,你说的挫骨扬灰,到底算不算的上彻底?”
石柱上,铁链最顶端开始松动,厝池的身体向下滑去,他想借力蹬着石柱,施法飞身落到刑台下方,半空却有一道力压制着他,叫他无法动弹。
刑台上的火吃了人,形态愈发壮大嚣张,火舌舔舐而上,离厝池愈发近了。
感受到下面的烈焰温度,厝池脸色顷刻变了,他晓得如今他再说什么都无用,一手抓紧镣铐,冲“扶玉”喊道:“你个邪神,你迫害苍生百姓,放火烧杀同门兄弟,算得什么神仙!”
“早知今日,我当初就算是拼上半条命,也要杀上山顶要了你的命!!!省的今日叫琉玉门落得个满门被屠的局面。”
“可惜啊,可惜!”
“当初对你的仁慈,竟然在今日要了我的命。”
“扶玉!”
“你作为神,不怕遭报应吗?”
厝池气急败坏,扶玉却并没有被他激怒,反而平静地同他理论起来,“你既然这么说,不若在你死前,我们好好算一笔账。”
“厝池,你知道我是扶玉,又可曾认识百年前的碧落?”
厝池:“碧落……”
厝池念叨几声,“碧落,她的灵魂不是被陌离封印了?”
“不对,”厝池很快又反驳自己,“可……如今……”
厝池猛地抬起头,看向高台之上抱住了陌离的人,眼神有片刻的恍惚,“陌离死了……难道,你冲破封印了!”
“你,你你你,是碧落?”
“所以厝池长老,若是要算账,百年前你欠下我的那笔,也该算进来吧。”碧落平静道,将多年前的恩怨说得如羽毛一般轻巧,可手下却并没有饶人的动作,“当年我杀了那个对千晴仪动了手脚的人,却也从他的记忆中看到,那弟子,最开始是从你那里知道我和陌离的秘密的,也是最开始,知道千晴仪同我的关系的。”
厝池被拆穿,有些恼羞成怒,“可那与我有什么干系,我是知道,可这与我有什么干系,你又有什么资格将提剑在门内大开杀戒?”
碧落见他还是没有丝毫悔恨,语声加重,“你当真觉着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是吗?”
“你以为,作为碧落,我被你们夺去所有神力死过一次,便没了之前的记忆了吗?”
“厝池长老,你未免有些蠢了。”
“你觉着自己房中藏着的百余个千晴仪仿制品,我作为扶玉,身负邪祟之力的时候查探不到吗?”
“你当真以为,你光是费劲心机机关算尽,就能同神比肩了?”
“若是要这么算,你觉着,贪婪于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心狠弑神,这个罪名,又该如何作罚?”
厝池下颌绷紧,脸色一阵青,“与我有什么干系,是你自己愿意将神力借出去,与我们有什么干系!若是你一开始,便好好做你的神,不将神力分给我们,又哪来后面那么多的糟心事?”
“说到底,不过是你自己不守神格!”
“我不过,我不过是想拥有更多的力量,想好好地庇佑天下百姓,这怎么错了,错在哪里,我想要更强大,想要拥有更多的力量来庇佑苍生,到底哪里有错?”
“若是我生来为天上神,我定然比你更加恪尽职守,必不会叫事情变成今天这番局面。”
碧落垂下眼敛,“是的,我是错了。”
“在我贪恋人间烟火,从天上下来那一刻,错误便开始了。”
“所以眼下,我也不过是在赎罪。”
“将你们这些本该只享受百年寿命,却借着我的神力,无故多活了这么些年的人重新打回正轨,顺便将我的神力收回来,让一切归回原来的秩序。”
“待我将一切错误纠正,自然会向上天请罚。”
“故而厝池长老,也接受你的报应吧。”碧落说完,石柱的铁链应声截断。
厝池跌入火海,愤怒嘶吼,临到头都不肯接受命运。
那火的势头随着厝池跌入愈发大了起来,碧落抱起陌离,起身,本想抬腿离开,看到虚空之中桑屿停顿的飘渺身影,站到她的身侧,问,“他已经回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桑屿看着碧落怀里与百里寂长得一般无二的陌离,心中情绪被牵扯,微微发胀。
碧落:“可是有问题要问我。”
桑屿点了一下头。
碧落:“是什么?”
桑屿:“……”
碧落:“尽快问吧,你不能多待了。”
桑屿这才开口:“你现在,是原谅他了吗?”
碧落被桑屿问住,嘴唇轻动一下,沉默下来。
抱着怀中重量,碧落手指触摸陌离的衣裳,低下头,描过他身上的华贵衣裳,忽而笑了,“我也不知道。”
“行至今日,若论对错,我们俩人没有一方可以论得上清白无过。”
“我屠戮生灵,种下恶果,因一己妄念滥用神力,搅扰秩序,他不过是我贪念所及的一部分,却陪着我一同承担罪罚,妄图替我洗清罪孽……虽然他对我的众般折辱叫我难以忘怀,但他最后以命相抵……”
碧落语声愈来愈弱,“其实方才厝池说的不对,纵然陌离的灵魂可以入轮回,进转世,可往后亿万年的任何一个他,都不会如我怀中这人一般无二,无论是性情样貌,都断然不会是今生今世这般想象。”
“所以,那些仇怨又怎么算呢?”
“真的算清了那又怎样,人没了就是没了,我也无法转圜生死。”
碧落说完,看向桑屿,“你与他的事,同我跟陌离的事情并不一样,虽然都是互有亏欠,欠下的帐都是些难以算清的坏账……”
“可我们到底不同,该怎么做,你还得问自己的心,你还得去看他的心。”
“这事,一方说了算不得数。”
“回去吧。”碧落一眨眼,便有一朵云自天上飘下来,托着桑屿离去。
桑屿与碧落对视着,相隔距离越来越远。
碧落启唇,轻声对她道:“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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