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日。

会试的试卷都平放在桌上，仿佛连成一片巨大的画卷。

皇帝李照背着手，面无表情地一一看过。

将近四百份试卷，每份都有几千字，仔细看过那是不可能的了，主考官都没有看过全部考生的试卷，此时她也只能简单扫一扫。

考卷上的内容先放在一边，映入眼帘的就是卷面字体。

考过试的人都知道，卷面分很重要。

所以开科选士皆用楷书答试卷，务求工整。字写得欠佳者，即使满腹经纶，也会名落孙山。

纵然你是草书大家，笔走龙蛇，在考试上那是绝对不行的。

后来，翰林院某位侍讲学士，书法风格秀润华美、正雅圆融，深受皇帝赏识，因而名重朝野，乃至片纸千金。

上有好，下必甚焉，士子争相仿效，遂成标准书体。

以乌黑、方正、光洁、等大为特点，称“台阁体”，也就是古代的三号仿宋GB2312，也成了考场通用字体。

李照看了几篇，也觉得无趣。

“本朝书体以行楷居多，未能上溯秦汉，篆、隶、八分及魏体几乎绝迹。”

千篇一律，大家写的都好，那就意味着都不好。

如果此时有一份写的歪七扭八的出来，不一定还会觉得他不落俗套。

“台阁体不可不谓不精不丽，可求其佳处，到死无一笔是矣。”

李照摆拿起其中一份。

“这个不错，师法晋唐、颇有古风、又有新意。”

她看了看名字：“凌鸢，不就是那对夫妻么。”

谢鲤凌鸢一对夫妻同榜进士，早被传做佳话了。

“看上去该是一对恩爱夫妻，只他们名字取的不好。”

飞鸟与鱼，注定不是一路人。

“陛下，大长公主那边的名单已经拟了出来。”

说话的是吏部尚书沈大人，科举之事按理皆由礼部负责。可礼部尚书是大长公主的狗，对她颇多敷衍，这也没法子。

李照笑笑：“让我猜一猜，一甲定然是贺九霄、姜瑜、谭钰。”

贺九霄不必说了，他爹本就是老臣，他也是才名在外，选了他大家都没什么话好说。

至于另外两个，各有各的用处。

不过，相比于一甲的风光无限，其实二甲头名那几十个才是真正的实用。

不显山不露水，该有的也都有。

李照让人撤下书卷，淡然道：“贺九霄且先留他两年，日后有的是他苦吃。”

*

一大早，天还没亮，一众贡士就哈欠连天等在殿外。

自然，他们这些贡士需要经过??殿试赐出身，才可成为??进士。

不过反正殿试也不黜落，现在大家都已经算是进士了。

先是点名，一一验明正身。

可惜这里没有照片，也没有人脸识别系统，只能考官炯炯有神的双眼了。

想来，就算乡试有冒名顶替作弊者，这殿试总不可能有了吧。

“姐。”凌羽凑过来，“那是贺九霄吧。”

凌鸢侧过头，只看见贺九霄的背影，在点点晨光之中，显得不太真实。

但和她记忆中的贺九霄，还是基本上重叠在一起的。

这一次，他还会是蟾宫折桂的状元吗？

还能连中三元吗？

贺九霄这种人，年少得志、聪明绝顶，家世又好、相貌又佳。

人生前二十年真是没吃过一丁点的苦头。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这个贺九霄，还没能咀嚼出“哪晓岁月蹉跎过，依旧名利两无收”的滋味。

不过也不对，他只是官场蹉跎，等他死了之后，身后名一定甩谢狗好几条大马路。

此时的贺九霄年纪还轻，也不过二十岁，是蜀中人士。

但他其实是个“官二代”，出生在京城，十岁才随父回蜀守制。

十岁之前，他就是京城有名的神童，所做诗篇号称“轰动京城”，得到了不少大人物的赞赏。

他文章极佳，见识也广，可惜就是人有些轴，不适合在官场混。

跟咱们大业官场，以谢鲤为首的这群莲藕精比起来，他真的就是一块结结实实的实心砖，一点儿缝都没有。

当时正巧新帝登基，朝局波诡云谲。

年纪轻轻的皇帝，正是想要大展身手的时候。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也想要好好烧一烧，自然有心要打压那些位高权重的老臣。

——“这也不行，那也不成，干脆这皇帝我不干的，你们看谁顺眼，就让谁干好了！”

——“陛下，臣万死！”

——“那你们别嘴上说，倒是真的去死一死啊！”

年轻人、火气大，大臣们、老谋深算，没一个省油的灯。

不过，要凌鸢说，这些老东西们好歹年纪大了、才成了精，逻辑上没问题。

怎么谢鲤不过二十几岁，心狠手黑不在话下。

这衬托的她这个穿越来的十分傻白甜。

“也许，他就是天生坏种吧。”

皇帝要夺权，但老臣们根基深厚，不是那么轻易能动摇得了的，于是这些新上来小卒子们纷纷成为了炮灰。

贺九霄作为状元，那当然是第一个巨大的炮灰。

他当时不过是翰林院一个编修，被他老师当枪使、上了一道什么折子。

皇帝勃然大怒，当即要把他贬去岭南。

“滚！”

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让你去岭南，你还能不去么。

别说岭南了，真要让你去黄泉，你也得磕头谢恩、麻溜滚去报到。

好不容易一年多的时间，贺九霄跋山涉水、终于到了岭南。

还没有停下来吃一吃岭南的荔枝，皇帝又不知怎么想起他的了，一张圣旨将他贬到了敦煌。

——“陛下，你要杀我就直说，不带这么折腾人的……”

你要说那时候谢狗干什么。

那时谢鲤不是正在埋她么，当然没被牵扯进去。

凌鸢啧啧了两声，这个贺九霄从京城到岭南再到敦煌，后面更是被贬到东、贬到西、贬到南、贬到北。

“九霄，你别再上折子，也别再说话了，消停消停、闭嘴行不行？”

“不行。”

所以，咱们贺少爷公费旅游大江南北，开阔了眼界，诗也是越写越好。

途中大概也真的没什么事儿干，他便可以专心博览群书、钻研学术。

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正是这个道理。

这些年的磨砺，再加上也许正是天生的才华横溢。

贺九霄官场失意、政途坎坷，但著作等身。经史方志、诗词歌赋、天文地理、金石书画、音乐戏剧、宗教语言均有涉猎。

上下几百年，他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才子。

别看谢鲤后来当了内阁首辅，但这一科进士论起最响当当的人物，还得是他贺九霄。

而且，当年他高中状元之后，干了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

人家状元都是骑着马游街，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儿拿着花儿啊果儿啊砸他。

他倒好，游到护城河，不知怎么的灵光一闪，突然就下了马。

大白天的光天化日之下，他直接就脱光了衣服跳进护城河当中，畅快自由地游了个痛快。

要不是这里不是魏晋南北朝，凌鸢高低得怀疑着小子嗑了三斤五石散。

如此行为艺术，如果当时京城有报纸的话，这一定是头版头条。

如此能豁得出去，放在后世，贺九霄绝对是一个搞自媒体的好苗子。

所以说，他们那一科的科举当真是群英荟萃——会杀人的探花or会整活的状元。

不过，贺九霄风头出尽、得瑟的过了头，也难怪成了众矢之的。

好在贺少爷心态好，要别人遇到他那些事，早就上吊自杀了，他偏能自娱自乐、在穷山恶水活的滋滋润润。

实在是个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