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公子……”

夜半,赵凉越迷迷糊糊中听到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随后是柚白略略沙哑的声音。

“怎么了?”

“我害怕……”

柚白的声音在发颤,赵凉越眉头一皱,忙起身摸着把床旁灯盏点亮,胧胧灯光扫开黑暗,赵凉越看向半夜跑到自己房里的柚白。

柚白此刻已经满头大汗,额头鬓角的头发惨兮兮地趴着,双眼湿润发红,狼狈得像是只从雨中抱回的小狗。

“是又做噩梦了吗?”

“嗯……我又梦到了五年前的瘟疫,当时的知府控制不住百姓的外逃,就向京中递了折子,然后……”

然后朝廷派了一名将军和两名御史前往,将军直接选择带兵拦截,不服从者格杀勿论,最后在泖州与河州的交界处,将军拦截下西逃的难民,血流成河,无一人活命。

“可那整整五千人,真的都是因为不服从命令而丧命吗?公子,我们明明都看到了!他们都在往回跑,都在哭喊着饶命!他们不是所谓的暴民,他们……”

柚白说着说着,跌坐到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双眼带着恐惧和愤恨。

“我知道,我都知道。”

赵凉越跪坐到地上,温柔地抱住的柚白,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做安抚,自己的脑海也不可遏制地出现了那场“暴乱”情形。

黎明将至,衣衫破烂的老人孩子,铁甲在身的官兵战马,还有铺天盖地的流矢,一切都像是一场实力悬殊的狩猎,战马膘肥体壮,飞驰如雷,迅速将人群围住,堵住了任何一条通往生的可能。

而被瘟疫和饥荒折磨的人们,羸弱而绝望,像羊群一样被赶到中间,然后在流矢中被穿膛破肚,不到半个时辰,便是血流成河,无一活口。

彼时,赵凉越和柚白就躲在不远处的山洞里,目睹了这一切,柚白整个人都在发抖,赵凉越死死地抱着他。

明明升起的红日已经将暖阳洒向大地,明明一切很快又归于寂静,但他们只觉恶寒遍体,那些绝望的哭喊也被无限拉长,长到一直回响在记忆深处,直叩人心。

而制造这场人间炼狱的那名将军,正是如今京中炙手可热的骠骑营统帅,王允明。

“在梦里,他们的刀刃都是红的,都是血……都是血!”

“而且公子……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赵凉越紧紧抱住满头冷汗的柚白,柔声道:“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刚才也只是一个梦。”

“不,不是!我白天看到了。”

赵凉越楞了下,问道:“你是说,你看到了王允明?”

柚白不停地点头:“就是他,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张脸,当年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他却笑着,足足两千人命!”

赵凉越长叹一口气,将柚白按在自己的肩窝,道:“他们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的。”

“但是……公子,我们真的可以做到吗?”柚白抬头看向赵凉越,语气哽咽,“我看到他还在京都里逍遥快活,他们,他们肯定早忘了,甚至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还有,刑部尚书和雪枋院都在试探你,他们真的会是王老前辈的故人吗,他们会不会只是想斩草除根?他们……”

“柚白,你看着我。”赵凉越开口打断,“你不是说相信老师说的,也相信我说的吗?那就一直相信下去。”

“公子,我一直把你当做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我怕你……”

“我都知道。”赵凉越把下巴搁在柚白脑袋上,就像小时候一样,柔声道,“信我。”

柚白紧紧攥着赵凉越的衣襟,再也忍不住,放肆地大哭出来。

赵凉越倏地回想起当初与老师就此事发生的一段对话。

他问老师:“世间苍生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为其不择手段,以至泯灭人性,为何不曾得以天罚?而许多为民请命的仁义之士,为何却不得善终?”

那时老师没有立马回答他,只是示意他看向不远处的柚白。

彼时柚白正以木枝为剑,苦练之前他师父交给他的剑法,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汗流侠背而不自知。

赵凉越倏地想起柚白之前拜师时,对他老师所说的话:“徒儿很笨,不够聪明,但是徒儿想要有能保护周围人的能力,所以不怕吃苦。”

赵凉越不禁莞尔。

老师道:“这便是仁义存在的意义了,守住身边人,守住天下人,问心无愧,九死而不悔。”

问心无愧,九死而不悔。

赵凉越收回记忆,在心中默念了这句话。

是了,这便是他所答应老师的,也是他只身赴京的初衷和本心。

这夜,皓月拨开层云,郎朗明辉相照,若静水而流深,似剑光而藏鞘。

隔日清早,宋叔正打扫庭院,远远就看到柚白只着了件早秋的衣衫,便立即过去提醒:

“欸,怎么穿了这么薄的衣裳?”又道,“虽是练武的人,倒也不能全然不顾惜自己。”宋叔说着要拉柚白去房里添衣裳,但发现今日柚白一直别着头,似乎在极力不让别人看自己的脸。

柚白笑得有点生硬,道:“宋叔,你去忙吧,我自己去换。”

看来是有事。

宋叔故意放开柚白袖子,做出要走的姿势,趁柚白不注意,一个转身,看到了柚白那红肿的双眼,应该是哭的。

“柚白,是不是遇到啥事了?”宋叔拉住他,“看这眼睛肿的,跟馒头似的,有事要告诉公子啊,别闷在心里。”

“没事没事,只是飞虫进眼了。”柚白忙开始解释。

“这冷天哪里来的飞虫,还能一下进两眼啊?你这孩子,有事要说出来。”

“真没事,而且宋叔啊,我不是小孩。”

说着,柚白把自己袖子一抽就要溜,迎面看到了赵凉越一顿,几乎是瞬间想到昨天晚上自己做噩梦跑去他房里哭,顿时觉得羞赧不已,郁闷地抓了抓脑袋,然后一跃上了屋顶,瞬间没了影。

“公子,这孩子……”

赵凉越看着柚白离去的方向,轻叹一气,道:“没事,小孩子闹个脾气,哭上一场也是正常的,不用过分担心。”

“那便好。”

“对了,宋叔。”赵凉越收回目光,问道,“你可知城西绯霞楼后那条街道都有那些商铺?”

宋叔回想了下,道:“绯霞楼附近的商铺,多是贵重的首饰铺子,也有俩家茶楼倒是,不过都是些达官显贵去的地方,平常人家少有去的。”

赵凉越点点头,接着问:“那可是有处客源稀少的私宅,接待顾客甚少,稍显冷清的?”

“确有,在那条街的尽头。”宋叔想了想,道,“那宅子名鹿鸣,据说是住了位江南来的琴师,琴技高超,只是鲜少见客,求而不得。”

“那比雪枋院瑢歌如何?”

宋叔摇摇头,道:“以我愚见,多是沽名钓誉的手段,那比得上多年红遍京都的‘一指念’?”

赵凉越笑笑:“那这鹿鸣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宋叔也跟着笑了笑,道:“富贵闲散人的乐趣吧,估摸着也不差钱。”

“那样的金银地段,还真是闲散啊。”赵凉越思忖稍许,喃喃道,“另外两处估计查不出什么来,看来就是鹿鸣了。”

宋叔问:“公子可是要查什么?没准儿我能帮上什么忙。”

赵凉越看向宋叔,默了片刻,道:“也没什么大事,是份跑腿差事,去叫柚白过来吧。”

宋叔识趣地不再多问,道:“那孩子现在不知在哪个房顶呆着,不过他还没用早饭,我只要去点上炊火,约莫也能出现了。”

赵凉越点点头,宋叔转身往厨房走。

“宋叔,你家里可还有其他人。”

“有,但是不曾来往了,是我自己作孽。”宋叔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赵凉越回书房接着看书,没一会儿,柚白就从窗户翻进来了,满脸写着别扭两字,嘴里叼着个饼,一看就是宋叔塞给他的。

赵凉越道:“看你那表情,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吃了我。”

柚白不说话,闷声靠到书案上吃饼,背对着赵凉越。

“好好吃,多吃些,待会儿让宋叔给你整顿满汉全席。”

柚白疑惑地转过头来,看着赵凉越淡淡的笑,更迷惑了。

赵凉越放下书来,看向柚白,道:“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做什么?”

“当别人府邸的小厮。”

“我为何要当别人府邸小厮?”

赵凉越将书案上的写好的纸条递给柚白,道:“老样子,把这张纸条上的事查清楚,即可。”

“鹿鸣?”柚白道,“听着好生风雅,怎么和铁矿扯上关系了?”

“无需多问,只要按着我写的去查,中途有发现翻墙回来告诉我,或者去城西桥头寻我。”赵凉越道,“还有,要是出现意外,立即脱身回来,”

柚白点点头,把纸条看了两遍,然后收好。

“对了,你做事记得背着宋叔,这次去查鹿鸣要段时日,你就说是有要事回泖州主家。”

“背着宋叔?宋叔不是人可好了,他从来不把我当侍从,都是把我当孩子照顾的。”

“不,他有问题。”赵凉越微微蹙眉,“目前也只是发现端倪,还不确定他的来意。”

“那我岂不是不能离开公子了,万一他对你不利怎么办?”

“你不是前一刻才说宋叔人可好了?”

柚白挠挠头,道:“你不是常说,人心隔肚皮,你看人肯定比我准,我就相信你就好了。”

赵凉越舒眉笑道:“那你也信我,他不会对我不利的,放心地去查我写的这几件事就好。”

“对了,你还要小心那个刑部尚书,就桃花眼那个。”

“是应当小心。”

“要相当小心!”柚白看着赵凉越不以为然的神情,叹了口气道,“我都打听过了,他在京都简直恶名昭彰,和那个邢朔狼狈为奸,心狠手辣。”

“行行行,我知道了。”

赵凉越回答得敷衍,柚白还要说什么,这时宋叔来敲门了。

“公子,柚白,饭做好了。”

“好了,快吃饭,不然长不高的。”赵凉越起了心思揶揄一句,惹得他跟阿白似的直接炸毛。

“公子!”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赵凉越正色向柚白保证。

柚白这才点点头,肚子跟着咕了一声,赵凉越不禁笑出声,柚白已经忘记了昨夜那份羞赧,又恢复了厚脸皮,毫不在意地呵呵笑了声,忙着跑出去吃饭。

转眼已是深秋将尽,冬寒抢先一步袭来,每次大清早起来一推门,迎面便是北风割过来。

近日里,赵凉越除了偶尔同几位公子聚聚,其他时候无论下雨天寒,都是要出去算卦的,每次当他穿上那身破道袍,顶着北风出门,宋叔看着就替他冷,让他加些衣衫却又是不肯的,于是只得每日在他回来时,煲热汤给他暖和身体。

一开始,赵凉越还提防着某两位世家公子蓄意报复,可始末他们都没来找过赵凉越麻烦,倒是那位姓何的公子,不,应该说刑部尚书褚匪褚大人,来得比谁都勤,有时候还要赖在卦摊旁半天,跟医馆里开的膏药一样黏糊糊的。

这日,赵凉越照旧一身破道袍出现在城西桥头,凳子都还没坐热,褚匪便到了。

“溪鳞啊,这么冷的天,还要天天出来啊?不是说了吗,想要打听什么,直接问我就好。”褚匪笑意吟吟,拖过旁的凳子坐下,随手从签筒里摸了根签递给赵凉越。

赵凉越抬头瞟了下那双噙笑的桃花眼,习惯性地从褚匪手中抽回他摸的签,看了眼淡淡道:“今天大凶。”

“欸,怎么最近次次都是大凶啊。”褚匪语气故作担忧,但神情轻松,甚至可以说是愉悦。

“大凶不宜出门,褚大人还是待在自己府邸比较好。”

“那不行啊,溪鳞这般天气都出来养家糊口了,我怎么好待在府里呢?”

就算养家糊口又不养你,你待在哪里跟我有何干系?

赵凉越有些无语,腹诽了两句,习惯性地叹了口气,道:“褚大人方才说可以打听事情,那草民还真有事要问了。”

“有事尽管问,也不要自称草民草民的,你我之间怎么能这么见外?”

赵凉越不欲与他掰扯别的,直接问道:“是关于城南平宣巷私宅的,不知褚大人知不知道期中有两处不太寻常的私宅?”

“城南私宅?”褚匪笑道,“这应该是户部管辖吧,且我又不常去,哪里知晓这些?溪鳞未免太看得起我。”

赵凉越于是不说话了,低头默默喝茶,不理会褚匪。

“好好好,我说,不卖关子了。”褚匪手指轻敲桌面,“城南平宣巷,三教九流皆备,鱼龙混杂,达官显贵哪个也看不上眼,自是不会有人择宅于此,所以那里的宅院多是外来商贾和江湖人居住,向来管理令人头疼。要说有两处不寻常的私宅,巷尾倒是有两处相对的雅宅,说是供显贵们品玩聚会所用,但来者甚少,半点做生意的样子都没有。”

“如此奇怪,大人的刑部没有查上一查吗?”赵凉越问。

褚匪闻言桃花眼半眯,看了眼带着斗笠坐的笔挺的赵凉越,凑近了笑道:“溪鳞这是想过问刑部内部事宜吗?等你殿试后,到我这来,想知道什么便有什么。”

赵凉越淡淡一笑,道:“看来那两处私宅果然是障眼法了。”

“溪鳞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没有,只是猜测,但大人这么一说,我便确定必然无关了。”

褚匪莞尔一笑,道:“看来我是被溪鳞套路了,如此聪颖过人,怕不是将来要青云直上,做了我的上司。”

“大人真会开玩笑,堂堂三品大员乃是人中龙凤,我将来若是能在六部挂个六品闲职,都已经是光宗耀祖了。”

“哦,是吗?”褚匪又用那双桃花眼直直看着赵凉越,明明隔着一层白纱,但赵凉越每次都觉得,他能看到自己一切的神情,在这个人面前,似乎很多东西越是隐藏,越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更何况,赵凉越知道,自己的确是有野心的,那是自老师用干枯的双手扶过他的头顶,满含希冀看向他时,便如骇浪般汹涌而来的野心。他一直藏得隐秘,小心翼翼,但这不代表,他藏得深,便无人看透。

赵凉越轻叹一气,道:“暄山没落,鸿鹄之志是有的,只是天下人大多将相心,却非将相命,大人人中龙凤,万人之上,难不成还要嘲笑我的美梦一场?”

“不,我希望溪鳞美梦成真。”褚匪这话说的真挚,让人辨不出真假,接着只见他从袖中拿出一个长形匣子递给赵凉越,道,“对了,溪鳞想知道的事,我给你送来了。”

赵凉越微微蹙眉,抬头看着面带倜傥笑容,却笑意不达眉眼的褚匪,问道:“这是何物?”

“是十三年前的卷宗,举朝哗然的谋逆大案。”

赵凉越一怔,心有不好的预感,莫名还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褚匪:“那时的大许,动荡不安,边疆和各州郡频频出事,无论是揭竿起义,还是外族入侵,都见怪不怪了,四海之内,谁人不骂朝廷?只是后来少有人提起了,朝廷不愿,百姓不敢,时间一旧,怕是都要忘记了。”

赵凉越摩挲着手中匣子,道:“刑部的卷宗,我看好像不太合适吧。”

“没有人比你看更合适。”

“褚大人这般徇私枉法,我自当好好细阅。”

“对自己人,徇私枉法不算什么。”褚匪桃花眼一弯,再次相邀道,“溪鳞,日后来刑部吧,我定将你时时带在身边,手把手将衣钵传给你,半分保留也无。”

赵凉越对褚匪的浑话自是不理,抬袖将匣子收好。

“嘶,这风吹得故意,寒冷气全扑过来了。”褚匪说着,四下望了望,对赵凉越道,“溪鳞啊,你看这也没找人算命,不过我两一同去茶楼喝杯热茶?”

没人来算命,还不是你名声太差,众人都躲着你?

赵凉越轻叹一气,抬头看天色,远处有乌云压过来,怕是再过个半炷香时间,便是冷雨滂沱,到时和褚匪一道躲雨,只怕两人单独呆着,这厮又道胡说八道,惹得心烦,于是便对褚匪道:“今日家里有事,正好天寒不耐,我便提前回去吧。”

说着,赵凉越起身收拾东西,褚匪也伸手帮忙,颇为殷勤,不知道的以为赵凉越算卦多赛神仙,能让刑部魔头褚匪亲自礼贤。

“我送溪鳞回去吧。”

“不用劳烦大人了。”

褚匪笑:“莫不是溪鳞怕我知道你住在何处?”

赵凉越也笑了:“大人对我行踪了如指掌,难不成还不知我住在何处?”

褚匪摇摇头,语气诚恳:“我怎么会对你行踪了如指掌呢?我和你每次见面都是靠的缘分啊。”

“……”赵凉越不语,收拾好东西就要回去。

“不过溪鳞不想我送,我是不会勉强你的。”褚匪笑了笑,“那便下次再见。”

说罢,褚匪转身离开,令赵凉越有些摸不着头脑——似乎也并不是真的要送他回去,不过他一个大男人,真要他送来送去像什么话?

赵凉越拿好东西,照例先往西南的肉铺去。

“您又来了?”肉铺的老板见了赵凉越,眉头一皱,道,“我说半仙,你这每次来问我东问我西,啥也不买,这不是耽误我生意?”

老板越说越恼,一想到这算命的每隔三天就来问自己,怎么屠一头猪,又怎么解一头猪,哪些肉上乘,哪些肉入口柴,又有哪些肉是放不长的,临走时候还要晃着签筒围他肉铺逛一圈,口中念念有词,行为甚是古怪!导致这一片街道都传来了,说他家肉铺是遭了邪物,他同人争论,还被告诫,这是有名的赵半仙,是恒恩寺下那位施恩布泽的活菩萨,万万不能得罪。

于是,老板只能一直像现在这样,看着眼前不能打不能骂的赵半仙,恨得牙痒痒。

赵凉越不以为意,上前道:“老板,今日我想问……”

未待赵凉越话完,老板带了哭腔道:“半仙啊,您要是实在没事,就坐那边茶摊喝喝茶,不要在打搅我生意了!”

赵凉越像是没听见,开口又是:“老板,我今天想问问,肉要怎么保存才风味最佳?”

老板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冲动,决定这次不再理会,低头干起自己的活来。

“老板,你的衣裳破了好几个洞,该换换了。”

老板依旧不理会赵凉越,心道,有个衣裳穿不错了,哪里来钱换新衣?还要养娘子儿女呢。

赵凉越似乎没看出来自己被冷落,自言自语道:“肉糜者,人之百味难得,唯有朱门厌啊。”

见赵凉越还在喋喋不休,说着听不懂的大道理,老板忍不住抱怨道:“半仙啊,我这得赶着把几个老爷府上预定的肉仔细切好,待会儿按时送去,兴许还能讨上点赏钱,真没空陪您嘞。”

“这位可是赵半仙?”

几个着深色短打的人突然出现在肉铺旁,老板抬头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仆从。

刚才之乎者也的赵凉越闻言转身,拱手一回:“正是在下。”

对方恭敬回礼:“我家大人是户部侍郎韦星临,听闻赵半仙神机妙算,想要一邀茶楼小聚,还望赵半仙成全。”

老板闻言,不禁睁大了双眼,一脸震惊,小声嘀咕:“韦大人亲邀,莫非真是在世的活神仙,我找他算上几卦还来得及吗?”

户部侍郎韦星临,为官清直,刚正不阿,有“户部铁面侍郎”之称,乃是两朝的老臣。

前几日,赵凉越得遇一位还乡的老太监算卦,便从其口中探得,当年负责建宁玉牌一事的共有五位老臣。也就是说,老师将一块假的建宁玉牌交给自己做庇护,应该就是与其中一人做过约定。

所以,赵凉越在此故作异样行径,惹人注目,以此引得有约者主动前寻。

如今看来,当年和老师有约的,便是那五位老臣中的韦星临了。

赵凉越转身,对仆从笑道:“言重,韦大人相邀,是在下的荣幸。”

“请。”

说着,仆从引着赵凉越离去。

肉铺老板目送赵凉越等离开,啧啧称奇,等收回目光时,发现肉案旁竟是一袋银子,愣了下,赶紧收到怀中,感叹道:“果真是半仙啊,都能凭空点石成金。”

赵凉越随仆从到了一处茶楼,与绯霞楼的奢糜不同,这座茶楼很偏,颇为老旧,客人也不多,但收拾得利索,有几分窗明几净的感觉。

赵凉越被带上二楼,抬眼望去,隔着珠帘看到了一位倚窗靠坐的老者,鬓发虚白,身形消瘦,老态龙钟,跟以前老师口中的那位户部铁面侍郎全然对不上,但那刻意挺直的背却自有风骨。

韦星临一直看着半开的窗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仆从挑开珠帘,赵凉越走进去行礼:“草民拜见韦大人。”

赵凉越这才注意到,韦星临身侧摆着红泥火炉,上面烹着茶。

“过来些……”韦星临开了口,声音含糊低沉,不甚清楚,于是咳了几声清嗓子,道,“过来些,单独与老夫说话。”

赵凉越遵命,摘下斗笠上前。

“你们退下吧。”韦星临挥退众人,让赵凉越坐自己对面,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来,躬身要提炉上小壶,赵凉越伸手想要代劳,被韦星临拒绝了。

“老夫也没什么好茶招待,一杯热乎的粗茶,全当冷天里暖身用吧。”

赵凉越接过韦星临递过来的热茶,道:“草民尚能茶楼饮上一杯热茶,徐州的百姓能否熬过年关都难说吧。”

韦星临看了眼赵凉越,道:“此番对朝廷含沙射影,你的胆子很大。”

赵凉越笑道:“韦大人,不正是在等草民这句话?”

韦星临半眯了眼看着赵凉越,指腹摩挲着手中茶杯,大笑一声,道:“看来,大疯子派来的,必定也是小疯子了。”

赵凉越不卑不亢,道:“与世俗相悖,视富贵浮云,又欲谋前所未有之,执意往前,大抵确是疯子了。”

韦星临端起茶杯,看着腾起的一团热气,道:“烹茶很繁琐,茶凉却容易,光是有热血,在这京都是很容易被浇灭的。”

“世事难料,那便拭目以待。”

赵凉越说得坚定,韦星临将杯中茶水饮尽,舒了口气,道:“你的老师离京前,曾与老夫约定,他定会再送大许一个匡扶社稷的大才子,到时会以那块建宁玉牌为信物。因那建宁玉牌为赝品,而老夫正是负责建宁玉牌一事仅剩的老臣,所以无论你交给京中何人,最后都会到老夫的手上。”

赵凉越微微蹙眉,道:“对于老师,晚辈一直不曾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身份。”

韦星临拿杯的手颤了下,叹道:“他孤身离京十三年,杳无音信,生死不晓,很多时候,京中故人都以为他早已经离开了。”

“老师他,在泖州化名王世通,晚辈有幸五年前得遇,之后他老人家一直在泖州暄山。”

“那他,可有向你提起过京中的旧事旧人?”

“不曾。”

“那他……现在可安好?”

赵凉越低下头,平缓了下心情,道:“老师他,在一年前去世了。”

韦星临闻言一怔,手中茶杯掉落,摔了个粉碎。

往昔一朝别,遑遑经年,再闻故人,已是阴阳隔。

赵凉越起身朝韦星临一拱手,道:“老师生前已将夙愿托于学生,学生定会不负所托!”

韦星临冷哼了一声,随即大笑两声,道:“看来他只把他眼里的苍生之愿托付给了你,却从来不想自己的清誉重白于天下,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还望大人告知!”

韦星临看向赵凉越,道:“你可知,你的老师是十三年前的帝师,前刑部尚书王讳。”

赵凉越闻言蹙起眉头,眼中风云变幻。

“你应该早就猜到几分了吧。”韦星临咳了两声,道,“你猜到你的老师必定在京身份煊赫,曾卷入斗争而远走天涯,只是不曾想到,竟是当年的帝师王讳。”

赵凉越深锁了眉目,道:“晚辈以为,王姓也是化名所选。”

韦星临双眼看向空中虚无处,默了片刻,道:“我也颇为意外,他之前一向厌恶自己出身王氏,觉得只是他的束缚,却不曾想,他选取化名时,会保留王姓。”

“所以,老师他是城东王氏之人?”

“是。”

“那为何老师流落在外,晚景凄惨,而城东的王府照旧于朝堂煊赫,于天下显贵?”

韦星临叹道:“如今的王氏,是兵部尚书王岘所率的那一脉,而王岘平步青云的起点,便是大公无私地揭发了自己堂兄,也就是你老师的谋逆之举。”

赵凉越何其聪慧,心里对往事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嘴唇翕动一番,瞳孔微颤,半晌后,哑声道:“王岘大公无私?怕是老师想要的,是另一番天下大局,图的是百姓所愿,故而他背叛了世家,所以世家也抛弃了他,对吗?”

“是,老夫说过,你的老师是疯子,他从来不像是一个世家子弟。”

“十三年……”赵凉越只觉口中苦涩,“太久了,世人怕是早忘了。”

“总有不忘的人。”韦星临眼中露出犀利的光来,“他自己不在乎的,自有人替他在乎,他自己无所谓泥潭,可他并非该待在泥潭的人。”

赵凉越正色行了一礼,道:“老师待我恩重如山,但凡有所用,定肝脑涂地。”

“但愿他的才华,你能继承一二。”

韦星临缓缓侧身,望向窗外的乌云密布,半晌后,道:“大雨马上就要来了,你且快些回去吧,至于其他的事,等时候到了,不用老夫相告,你也自会知晓。”

赵凉越内心各种滋味交集,只觉袖中那份卷宗似有千斤重,稍顿了顿,做礼告退。

韦星临望着赵凉越走远,突然身形向侧边倒去,仆从立马冲了进来。

“大人!”

“咳咳……”韦星临在仆从搀扶下勉强坐了回去,吃下递过来的药丸,缓了好几口气,对仆从道,“老夫无事,还有,不要告诉夫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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