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能预料到这突然的变故。

马蹄重新落回地面的刹那，“嘚嘚”声外罩了层空洞的闷响。

孩子吓得大哭，被父母死死捂住嘴巴，女人们则是偏过身去，手指弯曲咬在唇间，以防自己因太过害怕，而无法抑制地哭出声来。

也有那表情木然的，怔忪的，甚至是无所谓的。

无数道目光不敢落在被踏死的人的身体上面，却又被恐惧逼迫有意无意地落在上面。

那马头一跳便踩断了喉咙，因此商人没能发出哀嚎，只是飘出难以形容的气声，像狂风吹过腐朽的枯树干，久久方才停歇。

惟独午尚武是笑着的，金乌们面无表情地静静侍立——这些人跟了他一些日子，足够了解小主子的性格是如何的乖张。

人已经死透，可马还是意犹未尽地踏着，残血碎沫染脏了马儿的双蹄，竟是溅了一些到午尚武的衣角，他这才嫌弃般地停止发疯。

一名金乌随即上前，贴心地替他揩干净衣角的污血。

“查清楚是哪个府里的人，叫他亲自登门向本王道歉！”吩咐完，午尚武看也不看面前的肉坨，继续眯着双眼朝前进发。

锣钹再度响起，地上“咳嘚咳嘚”被马蹄踏出来一连串鲜红的月牙儿印。

梁束婵被握山狠狠摁着，压在小巷的砖墙上，“放开我，我要去杀了这个畜生！”她的声音不大，到底还是顾及了同伴的安危，只是喉咙里咕哝着十足的怒气，“畜生”两个字从她咬牙切齿的牙缝里被咬出来。

“你别去，我会讨回来！”叶真沉声，他声音嘶哑，却说的掷地有声。

此刻人群终于散去，血污与肉块毫不遮掩地呈现在众人面前，叶真攥紧了手，默默对着那具尸首翕动了下嘴唇，接着提了自己的包袱，自顾自朝着琉璃殿的方向进发。

经过刚才那一闹，能明显感觉到城里的百姓变得惶恐许多，从各地赶到雅正的商队们，也没有了初进城时的喜悦，纷纷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牵着各自拉货的牲口，生怕再惹出什么麻烦，给背后的金主添乱。

真矛盾，这样繁华的城市，却叫今日抵达的人吓得瑟瑟发抖。

公主府果然就在琉璃殿附近的一条官道上，只是门庭周围金乌众多，就连接近都是奢求，到底是午蒙的亲妹妹，虽嫁了人，但胡瑶不必搬去夫君府上，很可能夫家全家还要看她的脸色过活。

四人在巷子口找了家面店，点好了餐坐在靠近门口的方桌上，等待的空隙，他们中的一个便会不经意朝官道的公主府方向打量。

因此也很快观察到，大概半盏茶的功夫，便有一列金乌士兵从公主府门口经过，看来想要闯进去着实不易。

正沉默地瞧着，忽然从门里走出来位模样乖巧的小厮，那小厮手中牵了缰绳，竟是引出一匹高头大马来。

还是适才乌黑锃亮的腱子肉，纯白的鬃毛伏倒在一边，是午尚武的马，是那匹踏死人的马。

小厮将马儿牵得远了些，最后将马绳系在了面店门口的大树上，不一会，从府里又出来几位小丫头，个个拎着盛满水的木桶，原来是给这马冲洗前蹄用的。

这么说，午尚武没去宫里，而是惯常歇在公主府。

术临汛亮了亮眼睛，他随即装作吃面的路人，和颜悦色地上前攀谈。

小厮当然不愿搭理，可那几个小丫头见他长得实在是好，除了背后佝偻的大瘤子，倒是眉目英挺端正帅气，于是立时存了份亲切，纷纷将水桶丢在小厮身边，接着七嘴八舌主动同他攀谈起来。

直说到那马的前蹄被刷得干干净净，小厮不耐烦地踢了下空桶，小丫头们这才丢开术临汛，拎了桶随小厮回到府里，边还依依不舍地回头道别。

面已经坨了，握山和叶真还在等术临汛回来一起吃，梁束婵的面倒是一半进了肚子。

“打听清楚了，说今天冲撞仪仗队的是裴侍郎家的商队，这会人应该就在府里赔着罪呢。”术临汛的手偷偷在桌下拉住叶真，翻过来在手心写了一句“不是故意”，叶真反手捏捏他，什么也没说。

“那你们想好没，”梁束婵擦擦嘴，“怎么混进去？”

“等人走了，咱们夜里正大光明地进去。”

“。。。。。。”

裴侍郎是夜幕降临的时候才走出公主府的，他哭丧着一张脸，身上的华服凌乱不堪，细看之下，好像是被什么人拿鞭子给抽了一顿，因此他嘴唇乌青，脸色煞白，需要小厮搀着才能勉强走动。

街角停着他来时的轿子，可公主府的小厮不允许那轿子靠近，裴侍郎只能慢腾腾挪到街角，前后花了不少时间才重新坐上轿子，随即被人抬回自家医治。

一晃快到亥时，官道尽头忽然远远走来两个身影，直走到灯光处，守门的小厮方才看清楚，是一男一女两个仆从，男仆从引在前头，两个人端端正正捧了许多礼物，用布盖着来到门下。

还没见过这个时候有人上门送礼的，小厮心里虽奇仍出来呛声拦道：“去去去，明儿个再来。”

“这位爷，我们是裴侍郎家里的下人，侍郎回去后，仍是心焦，所以吩咐我两个一定要将东西送到府上，不然今晚他睡不踏实，”男仆从恭恭敬敬欠了欠身，“若是王爷睡下了，也请让我们把东西先送进去，明天提到了，王爷也能再消一消气。”

他说得恳切，端着礼物的手还朝小厮亮了亮，好像手心握了什么东西。

闻言，门房小厮走近几步，斜着眼睛在男仆从脸上打量几下，似乎正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让他们进府。

仆从终于摊开手掌，那手里的是两枚金闪闪的金叶子，小厮瞬间不动声色地夺了过去，接着又装模作样地掀开盖在礼物上头的丝布。

只见下方是尊白璧无瑕的玉质雕塑，所雕刻的是一脸慈祥的神星娘娘，娘娘脚下还匍匐了两个调皮可爱的小童，看上去十分逼真。

那小厮瞬间会了意，小王爷素来孝顺，放眼整个大康，只有母亲胡瑶和国主舅舅能够镇得住他，午尚武是连父亲也不放在眼里的，而这神星娘娘显然不是送给小王爷的礼物。

“倒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主。”参透意图的小厮随即心道。

公主在府里就供了一尊神星娘娘，为得是保佑自己的孩子平安顺遂，不过，那尊雕像远不如此刻丝布下的这尊来得贵重，况且还多出两位粉雕玉琢的小童。

“爷，就让我们进去吧，娘娘都到门前了，不让进也不好。。。。。。”男仆从顺势哀求道。

“你们等会，”小厮进府随便抓了个小丫头，跟着在小丫头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那小丫头皱皱眉，白了他一眼，但还是跟着老老实实跨出门槛，“你们跟着她，去仓库放好了东西就出来，切记，眼睛不要瞎瞟，放完了就给我出来，否则明天我可得告你们老爷的黑状，听到了没？”

“多谢多谢，一会就出来。”

领路的小丫头是中午和术临汛攀谈的其中一个，她此刻边带路边没好气地指责：“你家老爷真不懂事，偏挑这会差人过来送礼，府里马上就要闭门了，要是糟了贼，我看你们老爷怎么交代。”

“这位妹妹，不知今晚公主可在府里？”男仆从正是叶真，身后跟着的是做小伏低的梁束婵。

“你问这个做什么？这该你问吗？”

叶真赔了笑，又道：“哦，这礼物是孝敬公主的，要是公主这会在，也没睡下的话，想着能让妹妹先端过去瞧瞧，也好知道公主欢不欢喜。”

小丫头回了身，掀开丝布看了一眼：“你家老爷倒是会送，不过公主今天不在府里，放了东西就快走吧！”

糟糕，正主不在府里，那今天算是白来一趟。

叶真慢慢思忖，他们眼下不能慢悠悠地浪费时间，若是被炎狼的人给认出来，就别想着能找到“母缝衣”了，虽然胡瑶不在府里，过了今天再找理由也就难了，倒不如趁着今晚找个由头速速搜查，说不定运气好能找到那东西也未可知。

这么想着，他默默朝身后的梁束婵递了个眼色，后者随即明白他的打算，两人唯唯诺诺继续跟在小丫头身后。

府里闭了许多盏灯，只有各处门房守了几个看夜的老妈子——等到亥中统一关门，不再放人进出。

仓库位于一处僻静的院子，早熄了所有灯，变得黑黢黢的，和吃酒的两个老妈子打过招呼后，小丫头接过库房钥匙，提过门边一盏灯催促道：“快些跟上，放好了我好早些回去睡了，啧，实在麻烦！”

当三人踏入门内，瞬间便被黑暗吞没，只能靠着小丫头身边的孤灯指引。

恐是怕娘娘玉像有损，小丫头这会不再敷衍，小心地掌了灯在叶真身前照着，就怕他一个不小心跌到地上。

开了锁，黑幽幽的仓库便现了真容，这库房着实大，里头堆满了奇珍异宝，只不过也落满了尘，好像从送进来的那一刻，这些东西的使命便是一直沉睡于此。

“你们就进去搁在地上就行，明天会有人来取的。”小丫头吩咐道，随后叶真踏进了门槛。

等他返回来的时候，梁束婵正用一只手臂卡紧了小丫头的脖颈，防止她叫出声来，跟着又把她拖进仓库，关上了门。

小丫头瞬间服了软，到底是年纪小，只吓唬一番便肯乖乖顺从。

“你别怕，我们不是来偷东西，也不是来害人的，只是取回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叶真安慰她，跟着问道，“现在，我需要你告诉我整个公主府的布局，之后就放了你，行不行？”

小丫头点点头，两只眼睛在灯光的反射下溢出些惊惧的泪来。

往里走一些，地上便积了一层厚实的灰，她被拉到一块完整的灰尘面前，颤着手画下整个公主府的布局。

叶真在一旁看着，不时问她几个问题，只想要尽量详细地记在脑中。

“最后一个问题，”等到小丫头画完，叶真盯着她道，“你可知道公主是否还有个孩子，嗯，我是说除了小王爷之外的孩子？”

想了一会，小丫头摇了摇头。

一时语塞。

顿了顿，梁束婵随后找补：“那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公主特别紧张的，不让旁人进入的？”

小丫头终于不再否认，立刻便用手指着一处小声道：“这里，公主从来不让我们随便进，谁也不知道里头藏了些什么。”

“还有要补充的没？”这一句，是问的叶真。

当他摇头否认后，小丫头被重新箍回了手臂，接着梁束婵的袖摆在她脸上轻轻一拂，人便晕了过去。

角门口的两个老妈子仍在兀自吃着酒，现在虽然已是春末，可晚上的寒凉依旧逼人。

“那小丫头怎么还没好，咱们该关门啦。”一个道。

另一个回头瞧了瞧，接着冷哼一声：“谁知道，这帮子丫头仗着有王爷撑腰，一个个恨不能拿鼻孔望人，你看着吧，早晚该出事。”

“你红什么眼，谁让你人老珠黄了呢？”一个调笑着，就要起身去仓库那边唤人。

蓦地库房的门被人打开，隔了老远，又没有灯，瞧见小丫头的绿色裙衫，两个人这才放下心来。

“快些走！要关门啦！”另一个没好气地嚷道。

于是两人在乌漆麻黑中紧走两步，眼见着就要来到近前，脸上轮廓也被剩下的孤灯逐渐照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