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晏华予逐渐能完美掌控自身的力量,并感受到自己与玄山及方圆乡镇的联系,二人的活动范围便渐渐回归到玄山四周,以便晏华予尽到自己作为玄山山神的职责。
只是纵使长大了,晏华予也仍像初入人间时那样,喜欢往人多热闹的集市挤。
于是各种乱七八糟的下山借口出现在了玄山居中:
“师父师父,上回你不是说徐记的糕点好吃吗,我们去买点回来呗?”
“师父,这玄山上就这点东西,你那些书又看过那么多遍了,你就不觉得无聊的吗师父?我们去山下买点书上来,再建个藏书阁什么的放它们怎么样?这可比乾坤袋方便多了!到时候建个两层的,一楼放我的二楼放你的……嘿嘿,放高点不容易受潮……”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云容当然知道晏华予只不过是想逛逛市集,倒也没揭穿,真就顺着他陪他多往城里跑了好几回。两人一次带两三本书和一袋糕点,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渐渐地,玄山居里多了许多小摆件,老虎狼麻雀梅花鹿什么的不分种族地混住一窝,竟有点诡异的和谐。新建的藏书阁本来是用来放云容那些佶屈聱牙的典籍的,现在也被迫容纳了许多云容先前根本不会涉足的传奇话本。而云容呢,也因为晏华予借口中的“喜欢”,陪他吃遍了城里能寻到的所有零嘴,害得雨神大人平生头一回有了点身材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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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该是个人间的什么节日,街上人比往常多了许多。晏华予手提一小袋米糕,朝云容偏头笑着,正准备让师父张嘴尝尝徐记的新品。就在这时,人群突然涌来,教他们身不由己地被冲散,又被人潮裹挟出去走了好远。
投向云容的视线被人头遮蔽的那一瞬间,晏华予不知怎的忽然回想起多年前在郢城的经历,和郢城外他无厘头的要求。
那时云容没有出声答应他。
一股莫名而来的焦躁与茫然倏然冲上他的心头,掺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把他的心绪搅得一团乱糟。
他又想起年幼时一个人在玄山上瞎晃悠时的感受,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只能懵懂地睁眼看这陌生的世界,独自空空茫茫,像是天地的弃子。
这种空茫的感觉一直持续到那天,白衣的仙君忽然出现在了玄山上,从高处俯瞰干涸的荆楚,清雅的眉目间流露出些许悲悯,然后挥挥袖,为大地送来甘霖。
那天他的世界里出现了一束光,那束光还想要收他为徒、带他去看人间。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宿,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可是当他提出想要仙君别丢下他的时候,仙君没有答应他。
他只是叹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晏华予任凭心潮无声翻涌,全然没注意人潮把他带去了哪儿。直到耳边一声锣鼓震天,才突然把他的神智给噼里哐啷地敲打回人间。
他一边捡回被敲得七零八落的神智,一边茫然地抬头,看见戏台上一生一旦正执手含情脉脉地对视,咿咿呀呀地互诉衷肠。不知道演的哪个剧目,想来又是些什么心心相印的两人历尽苦难终成正果的老套故事。
晏华予怔然,似乎在这老套的情节间抓住了一线答案的影子,那答案能够解答他这堆乱七八糟情绪的来源,能成为他往后余生的一个锚点。
“华予?!”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比喧嚣的锣鼓更加清明,炸在他的灵台上,让他下意识地猛然回头——
便与云容直直地对视。
云容显然是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寻晏华予,额头上泌出细细的汗珠,出门前束好了的头发也被挤散了,白衣上多出了许多本不该有的褶皱,少见地显出些狼狈。云容找到他,焦急的神色缓和些许,化为安心的带了点促狭的笑。晏华予看着他,突然被他眼底的光晃了神。
他忽然便动心了——或者说,是长久相伴以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对云容的感情。他以一个徒弟的身份,大逆不道地喜欢上了自己的师父。
云容说着“抱歉借过”,再挤过几个人,来到晏华予跟前,伸出手在晏华予眼前晃晃,笑道:“回神了,想什么呢?呃……”
晏华予突然一声不吭地伸手抓住了眼前的云容的手腕,教云容断了话音。
云容一愣,迟疑道:“……华予?怎么了?”
晏华予回过神,松手垂眸,让睫毛投下的阴影遮住自己晦暗不明的情绪,然后再笑着抬头看云容,举起手中那袋命运悲惨的米糕,道:“没事,师父,刚刚没来得及说,尝尝?”
这里很吵,两人又不喜欢大喊大叫,说话的时候难免挨得近些,尤其是这会儿晏华予还不大清醒,一个不小心就有些过于近了。云容被已长得高大的晏华予的身影笼罩着,被往他耳朵里喷的热气烫得眯了下眼,下意识偏偏头,然后才看着那被挤皱得惨不忍睹的袋子,料想里头的米糕应该也难逃一劫,勉强道:“……你确定它还能吃?”
晏华予发现了云容的不自然,稍微退后一点,这才看见米糕的惨状,以拳掩唇,心虚地咳了一声,道:“呃,待、待会儿再重新买一袋吧。”
云容无奈道:“那不还是花的我的钱?”
晏华予肩膀一塌,道:“别介啊师父,你给徒儿一个机会,徒儿往这街上一站,表演个吐火龙吞剑什么的都能给您把糕点钱赚回来。”
云容随手往他肩膀上一戳,笑道:“得了吧你,一身本事跑来跟人卖艺的凡人抢生意,光欺负人家。走了吧?还是你想再看会儿?”
晏华予道:“不看了不看了,这个剧本老套得很,我闭着眼都能猜到接下来讲什么。走吧,回家。”
云容终归没有对那个“家”反驳什么,转身又开始从人群中挤一条道出来。晏华予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略显局促的背影,默默跟上去。
那是师父,自己还不能这样大逆不道地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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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实际上,就算晏华予已经比云容还高了,他在云容这儿也还算个小孩,那点儿小心思其实根本瞒不住云容。掩饰,不过是欲盖弥彰。
云容不止一次地在看书时感觉到晏华予往自己身上投来的目光。有时回视过去,还能抓到他来不及转开目光,尴尬得眼神乱瞟,像是想从地上逮只找不着路的无辜蚂蚁来祸害祸害。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再抬头直视云容,挠挠头,道:“师父要喝水吗?我去给你倒点儿?”
云容随手拍下晏华予的后脑勺,道:“免了吧。怎么老走神?专心看你自己的书,老往我这儿看什么,我脸上又没字儿。”
晏华予被他一拍,刚好头低成个读书的姿势,老老实实地僵住片刻,眼神钉在书页上,半点都读不进去,耳朵跟脸颊倒是不跟他本人打声招呼,自顾自地变得通红。
云容看着他慌慌张张的模样,不由得失笑。
虽然他也很纳闷,自己明明没有做过什么逾矩的事,自己徒弟怎么会生出这么倒反天罡的念头,可他又不能真的随便就戳穿这孩子。
他毕竟是师父。师父总归要多考虑些,不能伤到这孩子的自尊,也不能把他往这邪门的路上带偏。
……他毕竟是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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