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问

第6章

映雪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这般说话,其实有些无礼。但出乎意料的,纱幕之后的人没有半点恼怒,只是温声道:“你既说会解我的死活题,那便试试来解,旁的事情,其实我并不该多关注。”

他的右手拾起竹盒中的黑白玉棋子,一枚一枚摆在棋盘之上。逐渐摆成了一盘死局,这是映雪记忆中死活题的第一题,也是最简单的一道。

棋之道,在于进退之间,不弃生,不妄死,死生之间,置之死地而后生。

映雪没有那般从容的气度和胸襟,但眼下她之所谓所做,皆为大魏死生。

这盘棋活,则大魏或许可活。

这盘棋死,则大魏或许哀亡。

“你既断言能解我的死活棋局,那就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有这个本事。”

他的声音仍是寡淡的,令人听不出喜怒。

这第一个棋局,映雪记得,但若是她解了,便意味着之后的所有棋局,她都必须解开。

解开这棋局的人,其实并不是她,是大魏无数的棋博士夜以继日的思索,废寝忘食的对弈,所解开的。她所夺取的,是旁人的心血。

为了大魏,她可以说谎,但不能一直说谎。

沉默半晌,她缓缓开口道:“世子,这世上若有一盘棋,你下至最后发现已是死棋,对方棋力甚高,比之于你,百倍不止,但若能重来,你明知是螳臂当车,是干脆潇洒抽身,甘拜下风?还是执意下到最后一子,狼狈挣扎?”

她既是在问世子,也是在问她自己。

她能为大魏死,是否也能为大魏生?又或是,历史洪流前,她不过是螳臂挡车的天地漏子,是否还有人,比她更适合来做这一事。

“商姑娘可真是大言不惭。”齐眉在旁忍不住开口,“当今世上,姑且不论大魏之外的,这大魏之内,可与世子棋力相当之人,也不过屈指可数罢了。”

映雪自然没有贬低世子的意思,刚想开口解释,便听世子的声音响起:

“我对弈时的规矩,你应该清楚。”

清清冷冷的一句话,倒是令得齐眉立即跪下,忙忙道:“世子恕罪!”

世子倒是没有回她,只是拿过一枚黑子,又落于棋盘之上。

“虽是不知姑娘缘何问我这般问题,但我知商姑娘这番话有言外之意,我之拙见,不过,这世间棋局,不到最后一刻,难分胜负。输也好,赢也好,若不落子到最后一刻,我实难心安。”

落子到,最后一刻。

他说得没错。

映雪抬起手,在棋盘上落下几子。如她记忆中,分毫不差。

她想若是世子的死生当真牵扯大周的国运,势必有一天她会将重生的真相告知他,可眼下,并非合适的时机。

映雪的余光只瞥见世子的袖子,青灰色的大袖,上头绣着云纹,针脚缜密,连用的丝线都格外别致。

不过下了几子,这死活题局便被解开。若无大魏那些棋博士苦思冥想,她如何能解得这般轻松?照本宣科的事情,自然再简单不过。

晋王世子见到棋局之后许久未回声。

似是琢磨了半晌,映雪才听他缓缓道:“与我想象中有些不同,但这般解这死局,也不失为一手妙招,能解出这般棋局的人……还真是有趣。”

晋王世子心中也应有揣测,知晓她并非真正的解棋之人,也并未对她发难。

虽是与他交集不过这短暂片刻,寥寥数语,映雪却已经感觉,此人是个七窍玲珑,胸有城府之人。又或者,他前世的死,便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

若是他死了,很多麻烦的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这或是,他被刺杀的原因之一。

“你与我对弈几盘可好?”晋王世子的声音又从纱幕后传来。

映雪心头一跳,木木道:“映雪棋力浅薄,若与世子对弈,世子必然失望。”

“我知道。”他的声音缓和些许,令映雪有种他刻意这般温柔同她说话的错觉,“就当是我在教你下棋。”

他言以至此,映雪若是再推拒,实在是不知好歹。

一十五道死活题,他今日只让她解了一道,映雪虽是困惑,却也猜不透眼前这人的心思。

不过,他并非跋扈之人。

“你执黑,我执白。”

“是。”映雪恭敬的应了声,抬手在棋盘之上落下一枚黑子。

世子的棋力确实深不可测,他已处处留手,同她下的不过是一盘指导棋。但映雪仍旧节节败退,但她并未放弃,直到落下最后一字。

她对围棋只是略懂,今日倒是她第一次知道,棋盘之上的厮杀,原来能够这样有趣。

不过她倒是惨败。

“民女已是尽力……却还是输世子诸多,令世子见笑了。”结束后,映雪先开了口。

“为何要笑?”世子清雅的声音传来,“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般,死缠烂打,苦苦纠缠到最后一子的。”

他似是当真在夸她,但输得这样狼狈,映雪实在开心不起来。好在时辰也不早了,她还要去乐正那头排演寿辰上的曲目,便道:“世子,若是无事,民女这便告辞了。”

“好。”晋王世子也不挽留,待映雪转身离开,刚跨出门外时,又听声音从纱幕后传来,“你……还是稍等片刻吧,我唤谢博士来送你。”

映雪刚想婉拒,但又想到今日世子令她摸不透的态度,觉得还是问问身为世子棋博士的谢酌言比较好。故而她没有拒绝,只是客气道:“既然如此,那映雪也却之不恭,我便在院门外候着。”

映雪离开后,蓝衫侍女掩上门扉。那修如梅骨的右手掀起纱幕,随后摘下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收入袖中。

齐眉犹豫再三,终是忐忑开口道:“……世子我不明白,她不过是个小小乐伶,世子若是喜欢,便纳进府来,又何必这样麻烦?”

“我以为,你待在我身边的年头不短,应当会懂我。”世子低笑,“若是你,遇到不敌之人,再让你重新对弈一局,你是否也会,狼狈挣扎,直到落下最后一子?”

“若是世子吩咐,我自然也……”她不甘心的开口。

“不,你心中清楚,你不会如此。”说罢,他拂袖离去,独留齐眉一人,跪伏在地。

如今还是三月初,晋王府的花期,却比别处更早些。

庭前梨花簌簌吹落,像是铺满了长阶的雪。

映雪在梨花树下候着,未等半刻钟,便看到不远处,有个男子手中执着白玉骨扇,正闲庭信步,慢慢走来。这样的人,映雪见过的,也就他谢酌言一个。

他伸手洋洋洒洒拂开飞落的梨花,对映雪笑道:“看来你与世子相谈甚欢,他还特地派人嘱咐我来送你。”

映雪倒不似他这般面容带笑,只是沉静道:“你一个棋博士,不先关心我是否能解开那死活棋局,反倒关心我同世子说了什么,倒是有趣。”

谢酌言手中白玉骨扇一展,遮去他面上玩世不恭的笑容,只露出一双眉目。梨花飞雪下,二人缄默不语,倒好似那戏本中的才子佳人。

“若我说,比起那死活题局,我更在乎你,你又如何想?”言语中没有笑意,就像在告诉映雪,她是认真的。

映雪迟疑片刻,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那种令数面之缘之人,倾心的魅力。但她想到自己前世夺得花魁的时候,那时她短短十六年的生命中,唯一一次绽放成花的时刻。

那时的她,或许被人喜欢,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若是我夺得花魁的时候,你来同我说这话,或许我是会信的,谢先生。”

谢酌言大概没有想到自己唐突的玩笑会被映雪这般认真回答,迟疑片刻,他又道:“那等你夺得花魁时,我再同你说一遍。”

他这般说话,映雪倒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还好谢酌言也并未要她回答,只是转而道:“好了,我送你去乐正那里吧。”

谢酌言对府中轻车熟路,就连映雪要去哪,都一清二楚。

时辰已经不早,映雪自然立即跟上,往别院的方向去。

二人一道行了一段路,映雪心惊胆战,生怕同谢酌言一道,撞上什么人来。若是遇到惜柔,或是乐正,她同谢酌言的关系,怕是三言两语,难解释清楚。

排演的乐声已近在耳畔,映雪觉得自己不能再同谢酌言一道走下去,连忙开口道:“好了,劳烦谢先生,送到这就好了。”

谢酌言回过头来颔首看她,调侃道:“这么急着赶我,是怕别人见到我和你说什么闲话么?”

映雪剜了他一眼。

“先生既然知道,为何又要以此调侃我?”

谢酌言眸子一沉,唇角笑意渐收,低低道:“你并不在乎你我之事的留言,你在乎的是你见世子一事暴露。”

他说得并非没有错,乐正先前已经叮嘱她们,别打世子的注意。若是因为她忤逆了乐正的意思,失去了参加晋王世子寿辰的机会,那晋王世子的生死,便不是她所能触及到的事情了。

于映雪而言,晋王世子的生死,并非他一人的生死,是大魏的生死。

她不能,至少不能,让他死在那场晚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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