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盏直到乘马回城,都还迷迷糊糊,等顾长淮欢天喜地地找她下棋,才听说太子入朝的日子定在了生辰宴后。
许一盏实则不甚理解这一结果意味着什么,但见顾长淮展扇挡着险些翘上天边的嘴角,满嘴“福星高照”“苍天有眼”,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坏事,她便也心平气和地接受,算作自己初战告捷。
反是褚晚龄借口在猎场上动了筋骨,一连几天都告假停课。
许一盏心中十分纳闷,问:“他动了什么筋骨?鼓掌太用力吗?”
负责传话的释莲并不兼职答疑解惑:“懂者自懂。”
许一盏:“...也不是很想懂。”
她醉酒不断片,那句“美人楚腰”石破天惊,加以起床时低眼瞥见身上披着的那件皇室礼制的杏黄风氅,任谁都会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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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淮屈指弹开许一盏手下乱走的“帅”,没忍住瞪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对手:“可真是辛苦太傅百忙之中抽空敷衍顾某。”
许一盏捡回自己的“帅”,故作无事道:“太师客气了,千万不要请我吃饭。”
“...方才那传话的禅师,太傅可知是何人?”
许一盏听他终于打算直入主题,这才来了点精神,信口回应:“这也能值一顿饭?”
顾长淮:“......”他忍住额角暴跳的青筋,接着道,“那是陛下最信任的暗卫——也是唯一现身人前的暗卫。顾某入职时他还是个幼童,由老禅师亲自抚养...如今专职负责太子和公主的安危,深受宠信,不输你我。”
许一盏回忆片刻,那少年僧人和她年纪相仿,武功和她不相上下,但这人内功深厚,而她刀枪精妙,若当真对上,还说不准鹿死谁手。
——但他只是个侍卫,又没法抢她的皇粮,和她有什么关系?
“他啊,他似乎陪着公主更多。”
“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许一盏动作微顿,心道,来了,又替你主子卖惨来了。太子本人要有这一半说辞,也不至于拿鼓掌伤了筋骨来搪塞她。
顾长淮等了半晌,不见太傅应声,便多少能猜到对方的心里话——但他向来厚颜,更不会在意这点难堪,立即自说自话地接道:“殿下也才十三岁,就能用心艰深至此,真是不易啊。”
许一盏盘腿支颐:“哦。”
“......”顾长淮蹙眉看她,复道,“不过释莲再亲近,也是陛下的耳目。唉,不然怎么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呢?太傅,幸得有你入职东宫,否则此番秋狝,只凭殿下的本领......”
许一盏双眸忽亮,一举吃了他的“炮”:“诶,君子不悔棋!”
顾长淮:“.........”
君子想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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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未至,顾太师扛着棋盘拂袖走了。
走前许一盏拼命扒着棋盘,耍赖也似地将死了顾长淮的“帅”,顿觉神清气爽,抬头问:“幸得有我,之后呢?接着夸啊,我不谦虚。”
顾长淮:“...确实。”
皇帝还敢让太子太傅跟着上朝,多半还是嫌只有一个太子太师的朝堂不够热闹。
但他这番造访,的确不是只为了让许一盏炫耀一手流氓下棋,因此顾长淮再三忍耐,最终还是薄唇轻启,高贵冷艳地道:“许太傅好奇,自去宫中打听打听便知。”
许一盏:“不好奇了。”
顾长淮的拳头硬了又硬:“殿下被皇后娘娘召去了,你我停课,就是因为殿下在受训。”
许一盏欢欣雀跃:“真好,休假了。”
“......许太傅就不担心一下殿下?”
“母子叙旧,与我何干?”
“指不定是娘娘不喜我们,就要革职了。”
许一盏动作顿住。
她悠悠一叹,随后便往腰间一挂佩剑,束起长发,眉目坚毅:“——释莲这种小毛孩子,本官一拳能打十个。今晚就去看太子,太师放心,饭碗稳当。”
她的神色倒是胸有成竹,顾长淮看着心烦,牙痒得恨不能生啖其肉。而她耳边回响的,却是褚晚真数月之前在那顶轿中和她说的“母后脾气最坏”的论断。
去看一看,以她的武功,总不至于被释莲带头的那班暗卫逮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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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淮一直都不能理解太子重用太傅的原因,直到许一盏当真言出必践,翌日一早就让他听说了宫中夜间闹鬼的传闻。说是前夜有道白影晃进深宫,向来门可罗雀的椒房殿竟有人语传来,格外瘆人。
许一盏见到上门质询的太师,对此解释:“白衣服显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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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翻过宫墙,落地时敛了步声,弦月别枝,许一盏草草估计,约为丑时。
虽说外官不许擅入后宫,但任职东宫数月,宫中的大致布局也在她脑中留了个印象。许一盏循着记忆,轻车熟路地步进东宫。
东宫针落可闻,许一盏一眼就知道太子不在——这小孩儿总会点烛夜读,以往她也远远观望过宫中夜景,除却点灯邀宠的妃嫔,深夜会亮着的灯多是来自御书房和东宫。
巡逻禁军的铁甲声铮然入耳,许一盏借着夜色隐匿,一路潜行,游刃有余地避开禁军,不多时便来到椒房殿前。
皇后终日礼佛,日落而息,椒房殿今日却至丑时还能窥见一点微弱的烛光。
许一盏纵身跃上琉璃瓦顶,放眼四望,忽然听见身后一声细微的脆响——似是有人与她一道踩上瓦顶,却比她动作稍重,因此传出了响。
未及回望,一匕冰冷的刃光静默无声地贴在她脖颈,许一盏的动作同样飞快,反手之间,一片精致纤薄的刀同样夹在她的指尖,刀尖直叩身后人的心口。
对方呼吸渐重,忍耐了许久,才道:“...找死。”
话虽如此,许一盏却明显感觉脖颈上的力度轻了些许,她也礼尚往来,稍稍松了手腕,低声问:“你是谁?”
那人并不理她,而是谨慎地扫视四下,冷声说:“跟我走。”
“......嗯?”许一盏颇觉几分好笑,这人武功确实不错,甚至应该压她一头,但她这会儿冷静下来,依稀能嗅见腥味,猜也知道这人受过伤,虽不至于濒死,但也决计不轻,未必还能逼她服软,“我找死来的,你别睬我。”
脖颈上的薄刃又紧了些,但许一盏料到此人不会对她妄下杀手,反而听见不远处些微破风的声响,连她也能猜到是暗卫正往这边赶来。
不等她善意提醒,对方也留意到了暗卫的动静,立即松开动作,搡她一把,随后纵身撤退。
许一盏险险稳住步子,却也踩动了椒房殿的瓦顶,暗卫果然闻声而来。
——正是她和顾长淮白日提及的释莲。
释莲化身如云,斜掠点足,一掌劈来时,许一盏一边横臂格挡,一边不合时宜地想,小年轻精神挺不错,白天陪主子玩,晚上还能到处巡逻。
只一交手,释莲便发觉眼前的对手并非方才追踪的那位。新来的这个掌风凌厉,却偏奇巧,也更难缠,不似刚才那位正气凛然,一击失手便立即撤退。
释莲心中微急,登时与她缠斗在一处。
许一盏倒不急于分出胜负,反而细心听着殿中动静,可惜,任她耳力过人,也只能隐约听见殿中窸窸窣窣翻动书页的声音,似是褚晚龄在用心读书。
——合着人家只是跟母后一起住几天,亏得顾长淮那厮还能夸张到那地步。
许一盏顿觉乏味,恰被释莲一把拉住衣襟,释莲低声斥问:“你同伙呢?”
“...嗤。”许一盏忍俊不禁,束手道,“小禅师,本官哪来的同伙。”
一心以为对方是刺客的释莲:“......”
许一盏趁机剥去黑色的外衣,脱身急遁,释莲已然猜到她的身份,一时间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只能揪着那件外衣愣在原处,半晌也未回神。
许一盏一跃攀上岌岌的宫墙,即将越过时,却听殿中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哼。
许一盏攀着宫腔的胳膊一顿,再度骑上墙头,冲释莲讨好也似地眨了眨眼。
“......许、太、傅。”释莲竭力压低声音,喝问,“你可知道夜入禁宫,以谋逆论处。”
许一盏道:“我对陛下和殿下一片赤诚,小禅师不比谁都清楚?”
释莲还想再说,却被许一盏反手堵住嘴,顺着过耳的风声,残缺的痛叫也被她一一捕获。
释莲与她一样内功深厚,都听见了椒房殿里的动静,意识到里边发生什么之后,释莲脸色骤变,复道:“许太傅,你这便走罢。”
“催什么?”许一盏抓着墙头的手越发收紧,仔细地辨别着风中的声音,冷声反问,“...是太子殿下?”
释莲眉尖蹙着,却不应声。
许一盏便当这是默认。她当即一撑宫墙,身形如燕般翻飞回来,径自掠去椒房殿边细听。释莲忙回身拉她,两人又是一番交手,期间仍有几声闷哼夹在风里传来,许一盏贴着窗棂,一一听在耳里。
殿中传来一声极悲怆的长叹,紧接着是一道威严庄重的女声:
“——你真以为那新来的太傅就能护你一世?”
静默许久。
褚晚龄沙哑的嗓音才从中传来:“儿臣不敢。”
“你可知道,这朝廷上多少人盯着你,指望着你行差踏错——那许轻舟初来乍到,不过是看你奇货可居,图你的地位。你竟然当真以为,他待你好,是为你褚晚龄,而非你大皖太子的身份吗?!”
许一盏一把挡下释莲的掌,反手剪住他的双臂,神色凝肃,专心致志地听着殿中争执。
褚晚龄也似叹了一声。
他这一叹,又带着咳嗽,不要命似的呛咳小半天,皇后冷眼看着他,等褚晚龄缓过呼吸,方垂着头,轻声回应:
“没关系,”他停顿良久,似乎一时匀不过气息,但之后的每一个字都格外清晰,掷地有声,“儿臣就是太子。太傅也会一直都是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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