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落时依旧垂眸,面上不动声色。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唇角紧抿,由于寒冷的缘故,她的鼻尖有些泛红。
檀远铭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又动了几分,这感觉与那日伞下初见她时大抵相同,却又有些不同。
过去的刹那在这一刻与现在重叠,他好像望见了当年那个落寞离开昭京城的自己,父皇逝去,流言暗起,众人冷待。最敬爱的哥哥,轻飘飘一句话,便将自己打发到了最荒凉的西北。大雨磅礴,昭京城门轰然关上。从此,繁华如烟,都在那瞬间消散无影,与他无半分联系。
好像,他对她,还真生出了些不同的情意。他心肠软了几分,欲说些话将气氛缓解,却见楼落时一双杏眼盯住了他。
“那王爷以为当如何?”她开口问。
“我与王爷并无瓜葛,王爷却三番五次贴上来是为了什么?找乐子么?若要找乐子,那王爷寻错人了,那西华街上的姐儿最晓得如何讨男人欢心,她们伺候人的功夫如何,想来王爷也是最清楚的。”
檀远铭脸色沉得吓人。
“王爷若是觉得我好拿捏,那是瞧错人了。你我二人,不过都是那深陷泥沼的可怜虫罢了,谁也不比谁好过。” 冬夜的寒风,真叫人不好受,要将人的骨头都侵蚀掉。楼落时仰着脸,因为抬头的缘故,系着的大氅松了几分,颈部的小片肌肤裸露在外。
“你若是看得清楚,便不该一个劲儿的要把祸往我身上推。楼大人,我若没了,你能讨得了什么好处?” 檀远铭垂下那双桃花眼,冷冷瞧着她。
“少了一只觊觎琪儿皇位的饿虎。还是借刀杀人,何乐而不为呢?王爷,您说是吗?”楼落时突然勾起唇,笑了笑,眼角上挑,竟是有了几分媚意。檀远铭以为楼落时不过是个认死理的丫头,可这时才发现,这美人皮囊下,原来是蛇蝎心肠啊。
“本王是饿虎,可馋的不是那皇位。”见小美人这副模样,檀远铭方才的气莫名消散了不少,兴致起了,要比谁撩拨人的本事更强么?他轻笑一声,温热的鼻息是那长了触手的柔软,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蔓延,抚上楼落时的脸颊。
他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要撩拨人心,对他来说,不过是翻手覆掌而已。
“我馋的是什么,楼大人不是最清楚的吗?”
楼落时毫不避讳他灼灼的目光,琉璃色的眸子直直盯着檀远铭,“王爷,你敢说你没动过半分心思?
在西北郁郁不得志十载,如今终得时机,你岂甘心一直居于西北?”
楼落时明白,檀远铭是一只猛虎,一只饿了十几年的猛虎。
“嘉启帝最喜欢的小儿子,当年满朝文武皆夸的天纵奇才。母妃卓氏得嘉启帝盛宠,他就是被捧在掌中的明珠。朝中甚至谣传,嘉启帝已动易储心思,暗中特聘翰林院大学士,授之帝王术。
世事难料,谁承想,嘉启帝突然驾崩,先帝即位,那捧在掌心的天之骄子,一朝跌落泥潭。云泥之别,从此不得翻身。”
这丫头是个狠辣的人,发了狠,揭开你的旧伤疤,捅上一把刀子,待到血肉模糊,再撒上一把盐。她脸上却是半分神色未变。
“朝堂外流言四起,宫内也是人人冷眼。帝王一诏,遣送西北。年年守荒凉,终至,”及此,楼落时脸上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她停顿半分,后又恢复如常,“十五岁那年,才被允可年底归京。”
像带着些叹息,楼落时重复道:“还真是从此不得翻身呐。”
说这话时,她那双眸子紧紧盯着檀远铭,她在观察他的表情。可这西北王脸上神色如常,甚至有一丝笑意。
她勾勾唇角,继续说着那要诛人心的话:“朝中大多数人都是这么以为的,他们以为他从此就这么堕落,以为他从此就翻不了身了。他们巴不得如此,这帝王位不能由他来坐,他越是荒唐,越是浪荡,他们越是高兴。
可他们不晓得,这老虎是只狡猾的老虎,他知道若要活命,便只能咬断自己的利爪,便只能在泥潭里打滚,便只能装成一只病猫。
如今,这老虎要出笼了,王爷您说,那憋了十年的怒火,可不可怕啊?”
檀远铭嘴角仍带着笑。
楼落时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刀,一下一下的剜着他,将他这披了十几年的皮囊一刀一刀给剔下了,剩下一副血淋淋的骨头架子。
在她面前,他的野心与仇恨无处遁形。
檀远铭目光下移,落在了她那裸露在外头的脖颈上,那一片雪白的肌肤,勾人得很。他伸出手,摸住了那片雪白,细细摩梭着:“楼大人胆子大,在饿虎面前也敢这么说,你不怕饿虎将你吃了么?”
他手下用了几分力,贴近颈上肌肤,能感觉得到掌下那跳动的脉搏,楼落时的脖颈是这么细这么脆弱,脆弱得勾起了人内心深处最邪恶的**,想要将一切美的东西据为己有,陷入泥塘,然后一起走向毁灭。
“那倒要看看王爷有几分真本事了。”楼落时望着檀远铭,月光落在他的脸上,眼眸下的阴影让人没由得生出一丝莫名的感觉。
檀远铭哂笑一声,手下松了几分力:“我是舍不得杀小美人,尤其是聪明的小美人,我喜欢得紧。”他与那些贵家公子不同,在西北拉弓引箭惯了,掌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那层薄茧覆在楼落时雪肤上,上下细细摩挲着,像是情人间的耳鬓厮磨。
楼落时觉得先前那股痒痒的感觉又跑回来了。她往后退一步,想要甩开他的手。
“躲什么呢,楼大人。”檀远铭将楼落时拽回来了,风流意揉碎了,皆入了那双桃花眼。
“刚刚不是挺能耐挺能说的吗,再多说几句给本王听听。”
楼落时避开他的目光,可檀远铭却不让她得逞,一只大掌贴上她的后脑勺,教她只能直视他。
“小美人,做笔交易如何?我助你那小皇帝扫清朝中阻碍,你。”檀远铭故意顿住了,脸上露出暧昧的笑。
楼落时见他这般,眸间淬了寒意。
檀远铭笑出声来,伸手在她脑门一弹:“本王没这么重色,你帮我重振西北边军如何?”
楼落时盯住了檀远铭,方才冷不丁被他一弹倒也未多在意,此时,她在思索,檀远铭在昭京城的模样果然是装出来掩人耳目的。
她不动声色地将檀远铭抚的手扫开了:“西北贫瘠又少战事,西北边军是昭国边军中最弱的。王爷如何助我?”
“楼大人方才不是说了吗,本王是只饿虎啊,这饿虎若出了笼,必是了不得啊。”檀远铭将手负在身后,来回踱步,“楼大人是个聪明人,应该晓得这笔交易划不划算。朝中文官抱团,有张延庆阻着,你与那江朝林这阁臣有甚么用。
虽然我昭国历来轻贱武官,可楼大人你晓得,若有兵权在手,这在朝中说话的分量也足了几分啊。”
檀远铭又走到了楼落时面前:“如今,四大京营握在兵部马知行手中,马氏一族,肯听楼大人差遣?
边军中,势头最盛的是那东北广林城一支,端氏祖孙三代,皆为忠良,世代驻守广林,他们岂会任你这小丫头摆布,沦为那争夺权力的工具?”
“王爷又岂甘心蛰伏于西北?”楼落时反问。
檀远铭盯着她,眼里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情:“西北不一样,虽然西北荒漠连天少战事,但若那兀哈族动了心思,真从西北南侵,凭西北现在情形,定是挡不住的,过了西北,便是一马平川之势,彼时,昭京还守得住吗?”
楼落时从檀远铭眼中读出了怜惜意味,他在西北待了十载,想必与西北牵连颇深。
因那兀哈族常年在盘踞在东北一带,昭国东北边防是最受重视,反观之下,这西北边防确实是薄瘠了许多。先帝在位时,朝中甚至因是否要舍弃西北而起了争执,最终是那西北总兵历关连夜奔驰,赶赴昭京,痛陈弊端,这风波才歇息。
“楼大人是要替我那小侄儿护住江山,这交易,于大人而言,横竖是不亏的。”檀远铭等着楼落时开口。
“我还有一事。”楼落时看着檀远铭,檀远铭微微挑眉,似有惊讶,噙着笑,等她下文。
“王爷贪恋风月,是真情还好,假意也罢,但不要将我牵扯进来。”
檀远铭藏在宽袖里的手悄然握紧了几分,可他面上还是嘻笑:“大人若提其他条件我都应,可独独这条件我不答应,我这人,一颗真心就这样摊开,若是瞧上了,觉不藏着掩着。小美人,我见着就欢喜。
倒是大人,为何一直怕我,难不成我还真会吃了你?”
他的桃花眼当真是勾人魂,楼落时将目光避开了,对上这么一副好皮囊,她承认,见色起意,自己是有一丝心动的。但她晓得,这登徒子的话,还真信不得。
一颗真心,她从不轻易付与。她怕一个不小心,再教人骗了去。她恨极了一颗真心付出在被人轻贱的感觉,这滋味已教她痛不欲生几番,着实不好受。
“王爷这颗真心还真是便宜。”楼落时伸手推开了他。
檀远铭这回倒也没拦着她,让她走了。瞧着她的渐远去的背影,檀远铭脸上笑意愈发淡漠,一颗真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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