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隐在黑暗里沙沙作响,历英缩着脖子呵着气,站在宫前那尊大石狮子背后不停跺脚,同来参加宴会的大臣此时早已归家,在暖衾里呆着了,他家王爷却还不见出来。
“早知道,便不听时杰的鬼话了。” 历英嘟囔着。
时杰当时哄骗着他来接王爷:“若王爷在宫宴上喝尽兴了,人稀里糊涂走出来,身边又没有人个照应,一头栽进那臭水沟里了可怎么办?”
起初历英还将手插在兜里支支吾吾不肯出门,时杰只冷笑:“若王爷没了,以后谁还给你银子花,我可是知道你在昭京城大小铺子里,赊了许多账。”
想想那一屁股账,他一咬牙,便出了王府,来接人。
终于,就在他快要被冷风吹得冻成块的时候,那望眼欲穿盼着的人儿,才慢慢从宫门头走出来了。
“王爷。” 历英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您可终于来了,我都……”他小子本来想顺口吐槽几句,可见檀远铭一脸凝重,眉上压了愁,又将话吞下去了。
一主一仆,一前一后,两人默然走在路上。历英暗想,不就是在宫中吃了一顿饭吗,怎么还给人吃出毛病来了?
等历英回过神来时,一抬头,得,敢情他家主子不是要回家,是要来找乐子乐呵乐呵啊。
一入春情阁,他便觉暗香浮动,春光融融。檀远铭是这地儿的常客了,春情阁的姐儿们大半都认识他。他一入阁,便是引得满楼红袖招。
“怜姐姐,那位公子是谁啊,长得真好看。”春娘是几月前入的春情阁,当然不识得檀远铭。丫头年纪轻,正是情窦初开时,见了个好看的郎君,便红了脸颊。
“你这丫头。”怜儿回头望见了脸上泛起红晕的丫头,嗔笑她年纪轻,“那就是西北王呢,当今圣上的皇叔。”
丫头点了点头,心里暗道,原来是他啊,当日,怜姐姐就是因这人与阿绣姐姐起了争执。这么想着时,身旁的怜姐姐突然一声冷哼,她是瞧见了站在对面的阿绣姑娘。
这两人不对付,隔空互相甩了一个白眼,便都扭着腰进了房。
檀远铭推门走进了顶层他常住的那间厢房。
“王爷,您在宫宴上没吃饱,要不先回府里弄些吃食?”历杰一心只想着将这位爷从温柔乡里请出。他怕死了那干爹历关。
檀远铭将手搁在梨花木椅背上,大大咧咧地靠坐着。他将下巴微微抬起,嘴角挂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斜看着历英,意味深长道:“这事,你不说,我不说,历总兵会晓得?”
历英欲言又止,眼巴巴地望着檀远铭,一腔苦水无处倒,只得苦着脸上前替他家王爷倒了一盏醒酒茶。
檀远铭接过茶,喝了一口,一股苦涩味在舌上宕开,醺醺的脑里顿时清明,刚刚那丫头说的一番狠戾话又在耳边想起,他心中升起一阵烦闷,见了历英这张苦丧脸,更恼了。
“行了行了,下去吧。” 檀远铭摆摆手,将几两银子扔给历英,“去叫那罗姨娘送壶温酒上来。”
历英接过银子,如释重负,扭头便跑。
“王爷,这桃花乱可是咱庆春阁最好的酒了,桃花乱如雨,罗帷春意暖。”罗姨娘将温酒送了上来,堆着笑脸道。
“罗帷春意暖。” 檀远铭接过那酒,细细摩梭着白瓷瓶身,端详了一番,笑语,“谢过罗姨娘了。”
“呦,王爷同我客气什么。” 罗姨娘转身出去,将门阖上。
檀远铭自顾自饮了起来,桃花乱,果然是好酒。佳酿入喉,最易起愁情。檀远铭一路上压着的烦闷涌上心来,楼落时的话是那绵绵不断的金丝线,勾住了心,还在上头细细缠绕。
他恨这种感觉,他不喜欢这种被牵扯着的感觉,这感觉他已经尝了十年,够了。
金丝线乱成一团,却是越理越乱,在他心上乱挠,挠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他以为,自己是恼,恼楼落时将旧伤疤都揭了,恼楼落时的算计与“恶毒”。
“呵,不过是个小丫头而已。” 檀远铭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拎起酒壶,他索性连拿杯盏也不要了,直接就着壶口往嘴里灌酒。
心头的丝线愈发不安分了,檀远铭想起了摸住楼落时脖颈的感觉,那感觉就着金丝线轻轻一绕,将一颗心拴住了。
“王爷。” 门被推开了,传来娇滴滴的莺语,檀远铭醉眼朦胧,微微看了一眼,皱着眉头像是在回忆些什么,却想不起到底是在何时见过这姑娘了。
阿绣未待檀远铭回答,便抱着琵琶笑盈盈走进来,施了一礼,莺莺道:“美酒无仙乐相伴,岂不惜哉,阿绣不才,给王爷唱一曲。”
话音刚落下,她便转轴拨弦唱起来。檀远铭也没拒绝,闭眼听着,软语钻进脑袋,他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一片云雾间,朦朦胧胧见云海里隐着个月亮,他伸手去探,却发现捞了个空。星火溅落原野,那种可望不可得的感觉在心中燎成一片。
猝不及防,一只手缠上腰间,那云雾顿时消散,檀远铭睁开眸子,冷冷望着面前的姑娘,“放开。”
“公子,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阿绣啊。您以前最喜欢听我弹琵琶啊。” 姑娘阿绣紧紧贴在檀远铭身上,一双手不仅没松开,反而还试着要解开檀远铭的腰带,“当时,你连着点了我几天,每天夜里都听我唱曲儿啊。”
檀远铭皱起眉头,他好像是有些印象了,不过是那时自己心情不好,便破天荒的在春情阁里点了姐儿,唤这姐儿上楼弹了几首曲子。
他向来是不轻易对女人动粗的,一张脸已经阴得可怕,沉声道“松开。“
阿绣哭哭啼啼不肯放手,檀远铭皱着眉头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从身上推开,在两人拉扯间,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阿绣伏在地上掩面嘤嘤咛咛一阵子,哭喊道:“王爷,你怎么这么无情啊。”
“滚。”檀远铭扔出一个字。
阿绣双脸通红,小跑出去,只留那琵琶在地上可怜躺着。
被如此一搅和,檀远铭觉得心烦意乱,晕晕乎乎走到软塌前,靴子也没脱,扯过锦被盖在身上,倒头就睡。
睡了一阵子,他觉得身上好像有一团火在烧着,开始嫌热,于是掀起锦被的一角,将它往旁边扔。迷迷糊糊间,之前消散的云雾又覆上来了,将他团团围住。那一轮勾人心魂的月亮掩着面纱,再次撩拨了檀远铭。
他醉眼望着月亮,倒是不同上次那般急切,捉人的游戏么?他最得手了。
他像是一只潜伏在黑夜中的野兽,饶有耐心,对它,他势在必得。
一切都静下来了,夜色是粘稠的液体,无声的蔓延。便是此时了,檀远铭猛然伸手,穿过云雾,碰到了,他终于捞住了那轮月亮。
手中传来凉凉地滑腻感,那月亮越来越透明,周围的云雾也渐渐消散,像是女子披在身上上的薄纱被轻轻拢开,露出了那可怜可爱的肩膀,露出了那冰肌雪肤。
檀远铭惊觉,想要将手伸回。来不及了,那女子回首,眼光流转,红唇微启,几缕湿发粘在脸颊旁——是楼落时!但又有些不同。这时的她,褪去了稚嫩,魅惑十足,是要吸人阳气的女妖。
檀远铭想起来了,这才是那丫头本来的样子,是要一刀一刀将你剜得血肉模糊的人。那系在心上的金丝线倏然一紧。女子娇媚一笑,他晓得,逃不过了。
转瞬间,天地颠倒,那要捕食的猛虎,成了笼中物,他被什么缠绕着,放弃挣扎,被拖进了地狱,沉沦,沉沦,要沉沦便一起沉沦吧!
星光泻了一地,月亮碎在水中,摇曳,迷离,藤蔓编织成一张网,他匍匐着身子,亲吻身下的大地,心甘情愿,向她,俯首称臣。
于是,今夜,河流在温暖里流淌。迷乱中,一切无处藏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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