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升的事了了,可皇帝并没有多放松下来。
荣亲王府上来了信,说是永琪的病重了,可皇帝偏偏此时新年事多,抽不出身去看他。
听着宫人们的来报,说是永琪已经卧床不起了,怕是除夕家宴都得缺席。我将药浴的方子派人交到他府上,可传过来的消息却是丝毫不起作用
我看着他龙眉拧成一团,也是心疼。
乾清宫已然挂满了喜庆的万寿花灯,不少来往的宫女头上也别上了红色花结图个吉利,可偏偏就上是一点热闹的气息都没有。
“宫里新年的赏赐还是按照往年份例来,除孝敬皇额娘她老人家的多一倍以外,其余的都不必变。”
“是。”
我将各宫清单例行整理好后,随后又想起前儿朝上有御史问起皇后的事情,停下了手。
这女人真是个棘手的问题。
“皇上……”犹豫不决,我还是问到,“皇后娘娘她,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听到乌那拉那氏,皇帝忍不住地一皱眉,“不用理睬她,就当她已经死了。”
“好。”我应允道。
除夕家宴上,傅恒以国舅爷身份出席,福隆安以和硕公主额驸身份出席。而跟在他二人身后的福康安有些畏畏缩缩的,反倒是皇太后见了他,一点也不见外:“你儿时就同皇子们一同进了上书房,如今还是这般可就见外了。”
傅恒在家宴上看见我时先是一愣,而后才晓得:“瞧我这记性,之前皇上还说过和中堂家的儿子可以与十公主定了亲的,这会我都给忘了。”
我行过礼,问到:“这亲家也是皇上抬举罢了——和某听闻前些时日傅公爷染病,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老毛病,老毛病咯。”他双手背在身后摇摇头,“多少年前上战场留下的——要我说啊这人,当真是不服老不行。”
“瞧您说的,”我随后上前去笑道,“前阵儿才平了征缅之战,多大的功劳,您龙马精神的怎会突然就要服老了,这可不像是傅公爷的做派。”
“有些事啊,不服不行的,如今我也算悟透了……”
“阿玛,和中堂。”
我上前依次行礼道:“福二爷,福三爷。”
因着是亲兄弟,这二人的眉眼间也有几分相似,此时又是穿着同样的朝服,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和中堂。”
跟在福隆安身边的年轻女子,想来就是和硕和嘉公主。公主身边跟着个抱着孩子的乳母,那孩子自然是皇上亲自赐名的丰绅济伦
“和中堂,荣亲王今儿好像没来?前阵儿我才听说他病得重了,莫非已然到了起不了身的地步?”
我笑笑:“荣亲王是病了,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大病。前阵子他的福晋才有喜了呢。”
福隆安听的一怔:“这么大的好事?什么时候的?”
“就前几日,报给内务府的说是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了。”
“那当真是件大喜事。”福隆安说到,“皇上这些年膝下一直没个皇孙,听闻前些年虽说大阿哥福晋有了,可生下来还没取名就走了。要是荣亲王福晋生了个皇孙,那可是头一份的……”
“是啊,也正好给荣亲王冲冲喜。不过现在也有个外孙,”我伸手逗弄一下丰绅济伦粉嘟嘟的小嘴,“皇上看了一样喜欢的禁。”
福隆安与我走的近些,和嘉公主与其他几个女眷反而被落在了后面。他转过头去看了眼公主在和其他人漫不经心地谈天,而后才压低了声凑近跟我说道:“和中堂莫说笑了,这外孙再亲,也又哪能比得上亲孙儿呢。”
“总比五公主好些——”我也放低了声儿说到,“年纪轻轻就嫁去了准格尔,伺候一个年纪能当她爷爷的首领……”
“个人命数不同吧,”福隆安又是一皱眉问到,“说来,怎么从来没听见过五公主有孕的消息传来?”
“许是——夫妻二人不合也说不准。也无妨,反正公主还年轻着。”
闲聊间落座,我才站定不久就觉得脑袋涨的慌,心想自个这身子怎么就越来越不成了,才走几步路就开始腰酸背痛。
福隆安二人站到了我身后的席位上,我看清了身边那人后却是一愣,立即站直了身子,嘴角微僵:“傅公爷……”
傅恒瞧见我这幅样子却是乐了:“和中堂何必如此拘谨,真要说起来咱俩还算是平辈呢。”
虽是嘴上这么说,我却依旧如坐针毡,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幸得此刻一声“皇上驾到——”才好让人转移了注意力。
而后三呼万岁。众人站的久了大都腰酸腿软的,终于等来皇帝,这才依次落座。
皇帝身侧,本该是站着皇后的位置,现在站着的却是皇贵妃——昔日的令贵妃,自乌那拉那氏被幽禁之后,便由她接管六宫,皇帝看在她又要养育皇嗣又要管理后宫辛苦操劳的份上,便晋了她的位份。众嫔妃皆以为这皇贵妃娘娘坐到皇后宝座上,是指日可待的。只等关在景仁宫里的那女人一闭眼一蹬腿,就上前来接管凤印了。
“今儿是家宴,不必拘泥于规矩。”
傅恒与我前面,是皇帝的几位皇叔,先帝的兄弟们——庄恪亲王允禄,慎贝勒允禧,辛贝子允祜等人
那几位皇叔都是长年住在宫外府邸,有了九子夺嫡的事后,皇帝也并未给他们太高的权力,大都是些闲职。今满堂聚了一见,倒是热闹的很。
敬酒后,允禄却是忽然问道:“皇上,今儿臣竟不知为何这后宫之主已然换了人?而皇上为未昭告天下?”
皇帝想废后,可他若是说出这两个字,满堂的王公贵族定要搬出先帝的孝敬宪皇后来反对,而如若是说乌拉那拉氏犯了癔病则更糟,难保有人会说这是国运不盛的问题。这实在是个难回答的问题。是以我看见他皱了皱眉头,一时间僵在原地。
我见状赶紧上前去解围:“王爷不知,皇后娘娘是犯了头风,长久卧床不起,故而今日的宴会,便交由皇贵妃娘娘主持。”
这个谎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余光见到有几个妃子压低了声音在窃窃私语。好在她们也是聪明人,知道这时候该闭嘴别说话。
“原来如此。”允禄说,“只是这位大人看着面生的很,莫非是哪位公主的额驸?”
除却富察家那知情的几人,其余有不少人都往我身上看过来。
真要说起来,阿德与十格格并未完婚,我这身份出现在家宴上确实尴尬。之前我将宴会名册交予皇帝时,他扫过一眼后便皱了眉:“怎么没你的名字?”
“我又不是皇亲国戚……”我说到。
“你可是额驸的阿玛,怎能不算皇亲了。”他笑道,“朕的家宴爱卿要是不来,可就没趣了。”
早知道就不来了……我心里腹诽着,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皇帝却突然开口挑明,神色淡淡地说道:“既然皇叔问到,那朕也就说明了。朕已决定赐婚给十格格与和珅的儿子,丰绅殷德。如今的和中堂也不算是外人了。”
一时间又是些许惊叹声此起彼伏
“原来如此,”允禄这才笑道,“看来是本王莽撞了,本王自罚一杯。和中堂莫往心上去。”
“奴才怎敢。”
坐下后却见皇帝依旧面色不大好的模样,连我之前精心编排的歌舞也无心观赏,只是喝了不少酒,又轻锁着眉头。台下欢歌笑语,似乎都他无关似的
眼见他突然离席,我也赶紧起身跟去。
乾清宫外,冬日的夜里风声太大,呜呜狂啸。
“皇上。”
见我跟着他出来,皇帝先是疑惑,而后看见我身上被风吹的在发抖的丢人样子又是有几分嗔怒:“怎么不穿件斗篷就跑出来!”
说着,也不等我回绝就抓来一旁李玉手上的氅衣,把我给裹了个严严实实。
“我倒是想问问您,皇上。”我捉住了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上冰凉的,赶紧放在嘴边上哈了几口气,“您从刚刚入场就一直愁眉不展的,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所以你才跟着跑出来?想哪里去了——朕就是出来上趟茅房。”他笑着说,可我分明看的清,他的笑意是装出来的。
“皇上。”我走到他身前去握住他微凉的指尖,看着冬日里微微呼吸之间都冒着白气,缓缓说道,“您在骗我,我看的出来。”
他沉默半晌。
“我只是想帮您分担一二——若是我不便插足的事情,那我便不过问了。”
我垂着眼说到,他却在这时一把拉过我:“今儿早晨放鞭炮,连放了好几鞭哑炮。且刚刚朕在赴宴的路上,被一片屋檐上的瓦给砸中。”
我瞪大了双眼。
“朕曾听闻……民间说这都是子嗣折损的兆头。爱卿怎么看?”
“皇上若是不放心,派个人去永琪府上看看就好。”
“朕已经派人去了,”他叹出一口气,“永琪府上离紫禁城也有些距离。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多时辰,朕等的心焦。”
“皇上放宽心些,”我安慰道,“说不准放哑炮不过是因为那看管鞭炮的宫人偷懒,叫鞭炮受了潮气,要说这瓦片嘛……也就是风大了些,您回头叫人多将这紫禁城的瓦片修缮一下就成了。”
我越说越有些心虚,反观是他转身来凝视着我:“和爱卿,朕知你从来不信鬼神之说。”
我定定地回望着他,而后说到:“是,确实如此。”
“朕想知道为何。”
“我还在咸安宫的时候,虽是认真学习,可顺天府乡试前也曾经日日烧高香拜神佛祈求上榜,可最终还是名落孙山。反而是那些个成日里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上了榜。”
“后来我当上侍卫,有次小琳生了场大病,又是发高烧又是呕逆,我也是去庙里求神拜佛的,他的病反而越来越严重。那阵才处理完我二舅的丧事,又没钱医治……我只得后来去了武学堂,跟人打擂台……挨了一身伤换了几十两银子,救了小琳一条命,也不算太亏。”
“还有我那二舅,当真是好人没好报。三舅没混出个人样来,还带着所有家产跑路了,叫人来把我二舅和舅母打了一顿,我那个表弟当时就没了……死的时候才三岁大点,舅母后来也没扛过去。之后二舅整个人都垮了,迷上了赌牌,抽□□。没过几年也走了。”
皇帝静静地听着,在我说完后问到:“这事——怎么没人管?”
“管不过来。”我叹道,“也不知道三舅那混账是用了什么法子抱上了顺天府的大腿。这事后来被他们给压下来了。我跟小琳去要说法,结果还被人家给打了出来。”
一阵沉默。
我静静听着他走路时靴子踩在石砖路上的细微声响。
“朕竟不知,朕所掌管的这片天下竟有如此歹人。”
“皇上,您说这人间您身为天子都管不过来,更何况神仙。”
正说着,我仰头看见天上似乎有什么洋洋洒洒地落下,一片一片的白,融在掌心便化了
下雪了。
“皇上,今儿我要是说句大不敬的您可别怪我,”我伸手摘去他睫毛上的一片雪花,看着它融化在指尖上,笑了出来,“要我说这所为的求神拜佛,求的拜的都不过是个心安罢了,真要是说信,实在是……”
周遭气温骤降,我感觉脸都被冻的红红的。
“可就算我信不过这世间的神佛……我还有皇上。”
他挽过我的手,而后俯下身——我看着他浓墨勾勒一般深邃的眉眼离我越来越近,而后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嗯,朕也还有你。”
他嘶着嗓子说到。
我轻轻一下把他推开:“皇上别闹了……该回席间了。离开这么久了,给人看见了还不知道该怎么说呢。”
“爱卿今儿是喝酒了么。”
“没呢,滴酒未沾。喝多了……又得叫麻烦太医院。”
“朕方才明明看见有人给你敬酒了。”
“我都偷偷倒汤里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
谁料,在回到席间的路上,皇帝突然像是有预感的抬起头。而后,是一块黑色的东西哐当一下掉下来,正砸到我们面前的石砖路上。
那又是一块瓦。皇帝见状,脸色陡然便惨白了不少
“皇上——”“爱卿——”
我的心陡然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若说是一片瓦也就是凑巧罢了,这第二片……
“永琪府上的人还未来消息么?”
他摇摇头,看了看回宴会上的路,而后一咬牙说道:“李玉!备车,去荣亲王府!”
“嗻!”
皇帝还是扔下了宴会一路奔到永琪府上,我看着他在我身边紧锁着眉头,呼吸都有些不畅,只得不住地安慰他。
到了荣亲王府,皇帝想也没想便直接下了车,而后才发现门居然从里面锁死了。
李玉上前去拍门:“有人吗!人呢!万岁爷来了!”
李玉手都拍红了,过了许久才来了个门子。哆哆嗦嗦地给皇帝请安下跪
皇帝理也没理他,直冲着内宅而去。走进里屋才闻到屋里一阵极重极苦的药味。
皇帝走到寝殿,看见床榻上趴着的少年好像已经是合眼睡着了。身边原本跪了一群太医和侍从,在看见他来后个个都如寒蝉立马,动弹不得。他走到永琪身边去,刚刚想掀开那个背角,便有一人小声说到:“皇上,您还是别看了……”
他对那人的话置若罔闻,掀开被子一看,才发现淡蓝色的被子上全是血,原本被上绣着的鹅黄色莲花此刻已经被染成了深红色。永琪背上,一眼望去更是触目惊心——整个背部像是被虫啃食了一般,没有一块好肉。发黑的皮肉连着往外淌的血水凝固在背上,看着实在骇人。
皇帝颤抖着问:“永琪……他怎么样了。”
那群太医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有个为首的老太医站出来,牙齿打着寒颤地说:“臣……臣等无能,荣亲王……已经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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