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乱过后,衙门的人姗姗来迟,不知何时离开的裴青钰也去而复返。
裴青钰当时正在一个卖饰品的路边小摊驻足,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惊呼声,回头就看到行人纷纷往这边跑,口中还叫嚷着酒楼有人行刺。
听到酒楼二字,裴青钰心头一惊,赶紧转身,扒开路人,逆着人流赶过去。
过了桥,他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那道身影。
最终在对侧的酒楼门前看到兰茵。
她正拿着手帕,给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擦脸,裴青钰见了血,心里一紧,正要走过去时,忽然看到有人脱下了外袍,盖在了那个血衣人身上,然后兰茵抬起头,对那人笑了笑。
裴青钰看到相视而笑的兰茵和父亲两人,脚步忽地停了停。
那画面平常且温馨,看起来却那样扎眼。
受伤的应当不是兰茵,不然父亲的表情不会这么从容。
他低头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脸上的表情,然后快步走上前,打断二人的交谈:“发生什么事了?”
裴玄正与兰茵说话,闻声侧头,唇边的笑意隐去,不答反问:“你干什么去了?”
言语中已有责备之意。
裴青钰面色一沉,别开头去不说话。
兰茵见父子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
刚要起身,远处传来衙役的怒喝:“何人闹事!快快束手就擒!”
几人一起回头,只见大理寺的人将现场团团围住,一紫袍男子负手走来。
那边,正安抚妹妹的王忝看到男子,冲他挥手。
“宋少卿,你来得可真快!”
其中讽刺之意,只有宋谈玉自己听得出来。
自己方才就在楼上,这个速度自然称不上快。
宋谈玉无视王忝,而是看向角落里的兰茵,后者这时也正好迎上他的目光,眸中有几分探寻。
眼前的男子头戴玉冠,彬彬而立,站得较远,只是从模糊的轮廓中看出几分熟悉。
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兰茵愣了一愣,正疑惑时,就见那人抛开手下,径直朝她这边走来。
眼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越来越近,兰茵皱起眉,在记忆中搜寻有关此人的信息,就在他快要走到身前时,忽然伸出两只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一只手的主人是出事泰然的裴玄,另一只则是一脸不善的裴青钰。
他不是很沉得住气。
“宋少卿,”裴青钰顿了一下,“她受到了惊吓,大人此时还是别靠得太近为好。”
宋谈玉没看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只是皱眉看着兰茵。
良久后,他张开嘴,语气不明道:“你既已回了靖阳,怎么不来宋氏拜见?”
“嗯?”见兰茵眼里瞬间涌现的惊讶,他眯了眯眼,自鼻腔中发出的质疑,颇有些意味深长,紧跟着唤道:“阿茵。”
锦衣男人提到“宋氏”二字时,兰茵便已睁大了双眼。
她靠坐在石阶上,仰头凝望着眼前人。他背着火光,身后是明暗交错的镜玉湖,在湖水微荡的清冷凌波中,那双狭长深邃的丹凤眼,渐渐与记忆中充满厌恶的眼神重叠。
兰茵曾想过自己与他有一日会在靖阳再见,只是会没想到这样快,这样仓促不及。
她已然认不出他来了。
幼时泡在药罐中长大的人,衣襟都是汤药的苦味,孱弱苍白的脸总是不见一丝血色,就连呼吸也是轻的。
他那样瘦弱的人,而今却长身玉立,眉目中藏着久经官场的锋锐,将曾经的嫌恶都深深地封存起来,瞧着倒是剩一身的倨傲与正气了。
思绪在心中翻转,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瞬。
兰茵撑着身子起身,拂去衣上灰尘,低眉屈了屈身:“表哥。”
她声音轻轻的,既不见久别重逢的欢喜,也不见故旧再遇的熟稔。
中间仿佛隔了什么,浅淡得只剩下客气疏离。
宋谈玉轻哼一声:“你还知道我是你表哥。”
他突然意味不明地回了一句,看似责备,却又好像过于亲近了。
兰茵微伏的身顿了一顿,觉得宋谈玉的态度有些怪异。
正诧异不解时,裴玄扶住了她的手臂,对宋谈玉道:“大婚那日,长宁侯府似乎是给宋氏下过帖子的。”
裴玄的话,不轻不重地替兰茵还了回去。
宋谈玉收回视线,仿佛才看到他一般,对他行了一礼:“侯爷。”
他身为大理寺少卿,没有爵位在身,官阶品级皆在裴玄之下,这一礼是应该。
只是举手投足间干净利落,未见丝毫谄媚奉承,行礼时脊背都是挺直的。
言语间也并不示弱:“大理寺公务繁忙,不如侯爷在家清闲,大婚未至,还望侯爷莫怪。”
裴玄不说怪与不怪,只淡淡道:“闹市伤人,贼人当街夺人性命,想必京兆尹和大理寺都是繁忙的。”
宋谈玉收起手,抬了下眼,不紧不慢道:“在庙会上杀人灭口,确实骇人听闻,倒是侯爷,我听朝中人俱都在传,侯爷久病缠身,在府中修养,今日却有闲情雅致携家带口出府逛庙会,碰上了这桩事……方才,没有伤着侯爷吧?”
裴玄轻笑:“要多亏大理寺来得及时。”
话音刚落,就有大理寺衙役走过来,在宋谈玉身后停下,躬身复命:“大人,据目击者说,闹事的黑衣人身上着了火后都跳入了湖水之中,目前……没抓到活口。”
宋谈玉眸色倏冷,眉头一皱,“下水去搜。”
“是!”
手下听到少卿大人明显不悦的语气,赶紧应声,领命便走。
方才裴玄宋谈玉有来有回地交锋,兰茵在旁边并不吭声,只在衙役提到“着火”二字时才抬起头。
她看了看宋谈玉,微一迟疑,指着一旁的血衣人解释道:“方才是我见那些贼人在追杀此人,为了救他才以酒引火,挡了他们去路,如此行事多有鲁莽,若误了大人办案,还望大人勿怪。”
宋谈玉眸光掠了过去。
她又将称呼换了。
眉头浅浅一皱,宋谈玉说不上是什么心情,目光移到给血衣人看伤的属下身上,想起自己在远处看她天不怕地不怕地扔着酒坛,明明身边有着大荣第一战神也不用,自己去对付那几个宵小,便觉得心头微堵。
他道:“虽算不上鲁莽,但也实在称不上聪明。”
兰茵一怔。
宋谈玉绕过几人走到血衣人身边,撩袍单膝蹲下,端详了那人几眼,又添了一句:“好在结果不坏。”
兰茵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裴青钰侧头就瞥见兰茵不太轻松的脸色,想着自己只不过是想去僻静之处静一静心,这边就发生了如此大事,那些贼人竟然还冲着她来,她竟然也不躲,还敢孤身上阵。
父亲那么大个人在身旁,要她去救人?
救下了人,反而还落了别人一句“不算聪明”的埋怨。
之前父亲和宋谈玉之间的口舌官司,裴青钰插不上话,也不想介入,这句不咸不淡的讽刺,却是让他忍不住了。
“维护京畿安全是五城兵马司的事,缉拿闹事贼人是京兆尹府的事,刑讯犯人查明真相是大理寺的事,各司身居要职,责任分明,眼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反而要责怪路人一句‘不太聪明’吗?”
他语气苛刻到近乎咄咄逼人,揪着个措辞对宋谈玉发难。
兰茵没想到他会因为宋谈玉的一句话便生气,略带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番话说出口,不知道的还以为裴青钰是在维护她呢。
兰茵知道不是,他对她从来都是剑拔弩张的,又哪里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为她出头?
难道长宁侯府与颍川宋氏也有什么龃龉?
回头去看裴玄,想从他脸上找寻到答案,却见裴玄也是一脸沉静,眉头紧紧皱着。
宋谈玉听见背后的声讨,不曾回头,而是问了查探伤势的属下:“人如何?”
属下答:“回大人,此人伤势看着严重,实则都是皮外伤,除了肩膀那处伤口有些棘手,但并不伤及性命。不过,为防伤口持续恶化,也还是尽快医治的好。”
宋谈玉抬了下手:“带下去吧。”
“是。”
衙役将血衣人抬走了,兰茵惦记着那人口中提到的“水隋峥”,有些着急,想要上前拦住,被裴玄按下了手臂。
“此时不宜多说。”他在她耳边提醒。
兰茵知道裴玄的顾虑,水隋峥毕竟是朝廷钦犯,事情尚未弄清之前,她应该慎之又慎。
宋谈玉接过随从递过来的湿帕子,一边擦着手一边转身,竟然回了裴青钰的话。
“若只是寻常路人,便是机智勇敢,但她是我表妹,怎么,世子连我关心一下自己的表妹也要管吗?”
说罢,不等裴青钰反应,转头看向裴玄,终于抻开唇角,扬起一抹笑:“我还听闻阿茵嫁过去不得世子敬重,忧心她受什么委屈,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侯爷一家人很是和睦,世子对阿茵也很是维护。”
简简单单的一段话,让裴青钰一瞬变了脸色。
他急忙看了裴玄一眼,却又害怕被发现什么似的,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兰茵神色愈发沉静了,她琢磨不透宋谈玉到底是什么心思,句句像关心多年不见的妹妹,又句句像挖苦讽刺。以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兰茵觉得绝不会是前者。
在裴玄开口之前,兰茵扯了扯他的袖子,对宋谈玉道:“大人还是把心思放在寻找贼人之上吧,我的事情不足挂齿。方才那个被追杀的人昏倒前,一直提到了一个名字,他大概是知道什么秘密才招致杀身之祸的,大人不妨好好查查,保护好他的性命。”
她适时地开口提醒,并未说出那个名字。
宋谈玉看了兰茵身旁的裴玄一眼,又看向兰茵,笑道:“你不知那人是谁?”
兰茵愣了一下,问道:“是谁?”
“他是朝廷钦犯,我本来也是要捉拿他的。”宋谈玉眼皮一掀,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说起来,他所犯的事……与你夫君还有些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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